大殿如死一般寂静。
宫人们依然挥着巨大的羽扇,丝丝凉气无声地弥漫。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假冒的谢皇后溃乱疯癫的模样,暗骂她活该的人居多。
即使不是她提出互换身份,即使她没有主动窃取谢家嫡长女的身份,可是,她的身份、中宫之位到底不是她的,秘密迟早有暴露的一天,身份地位迟早有还回去的一天。
兰卿晓转头看向玉肌雪,心思流转,想必她最希望皇帝陛下即刻处死这个窃居后位半年余的美人吧。
在后宫,玉肌雪和暮雪最得恩宠,也是争斗多时的死对头。
谢冰玉往前走两步,躬身下跪,上身匍匐在地,行罪礼道:“奴婢有罪。奴婢逃婚,此乃罪一;奴婢为了一己私欲,撺掇暮雪姑娘互换身份,以至于酿成大祸,此乃罪二。陛下如何处置奴婢,奴婢绝无怨言。”
谢夫人也下跪道:“妾身管教女儿无方,也有罪。恳请陛下、太后娘娘降罪。”
慕容文暄看着容颜与皇后有六七分相像的谢冰玉,咬牙切齿道:“你的确该死!”
“对!你们统统该死!本宫没有错!”暮雪脏污的面容因为五官扭曲而变得狰狞骇人,怒指谢冰玉,“本宫代你伺候陛下,为你们谢家争得荣光荣耀,有什么错?还有你,谢夫人,你应该谢本宫,若非本宫得陛下恩宠多时,你们谢家能这般风光吗?”
“够了!”慕容文暄怒斥,面色铁青。
“你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怨只怨你杀了人,犯下死罪。”燕南铮沉朗道,“天理公道,纲常法纪,自在人心。无论你是皇后公主,还是贩夫走卒的女儿,只要你杀人犯罪,就要接受律法的惩治,以慰冤魂在天之灵,还他们一个清楚明白的公道。”
“哈哈哈……”暮雪再次凄厉地大笑,嘲讽,鄙夷,张狂,她伸指指向刘太后、慕容文暄、众妃嫔、宗室子弟等等,“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双手就没有半点血腥吗?你,杀死多少宫人?你,杖毙多少无辜的人?还有太后娘娘,死在你手里的宫人、大臣,不计其数吧。你们满手血腥,凶残暴虐,为什么无需承担罪责?为什么本宫就要接受惩治?凭什么?”
这掷地有声的喝问,高亢,尖锐,怒气腾腾,敲打着所有人的心。
兰卿晓几乎感同身受,这句质问得好。
皇宫里这些锦衣华服、锦衣玉食的上位者,哪个人的手是干净的?
这只不过是上位者的游戏规则,想法办某些人,就说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有时候,根本不需要理由、证据。
想想就觉得荒唐可笑。
刘太后面容森冷,眼里隐现怒气,“陛下,这贱人胡言乱语,哀家瞧着是疯魔了,还不速速押下去!”
事已至此,暮雪倒不害怕了,只求解气。她又哭又笑,睚眦欲裂道:“太后娘娘,你害怕了吗?你把持朝政十几年,后宫、朝廷究竟杀了多少人?想必你自己也数不清吧。你夜里会不会做恶梦?有没有冤魂来找你?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刘太后端然而坐,气定神闲,根本无视她的话,甚至无视眼前这个人。
暮雪眼神森厉,仿佛被癫狂的邪魔附体,变了个人,“我一直都知道,太后娘娘不喜欢我,因为我占据了皇后的位置。你想要刘家女儿当皇后,你就可以更好地操控后宫。你之所以吩咐燕王殿下查办命案,是因为你早已发现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要除掉我,给刘家女儿让位。”
慕容文暄火速走过去,扬起手狠狠扇了一巴掌,怒斥:“贱人,你疯魔了吗?”
她被这力道奇大的一掌打得摔跌在地,嘴里涌出一股腥甜,流出嘴角……她根本没想到昔日待她柔情蜜意的陛下会下手这么重,一时之间懵了。
下一瞬,她难以克制地笑起来,笑得浑身轻颤,笑得涕泪横流。
橘红色的衫裙后摆萎落在地,铺展开来,犹如宫砖积了一滩鲜血,更似盛开一朵凄艳血腥的夏花。
刘太后无动于衷,优雅地接过近身女官凌疏影递过来的茶盏,浅浅饮着。
兰卿晓暗暗地想,原来刘太后早已知晓凤藻殿藏着秘密,原来刘太后彻查绣娘的命案是为了除掉凤藻殿的主人,好让刘家女儿有机会进宫为后。
看来,刘太后对皇宫的掌控不一般。
而燕王,被刘太后当枪使了吧。
兰卿晓看向燕王,正巧燕南铮的目光也移过来,就此撞上。
看着他波澜不兴的俊颜,她忍不住想,被刘太后当枪使,他在意吗?
“来人,将这疯妇拖下去!”慕容文暄朝外喝道。
“陛下,罪妇认罪,罪妇还想说几句心里话,恳请陛下恩准。”暮雪轻缓黯哑道,珠泪涟涟。
他没有恩准,也没有叫人立即拖出去,只是负手转过身去,不想再看她一眼。
她眼里的清泪滑下眼睑,在莹白如玉的脸颊冲刷出一道道脂粉的痕迹,“能够嫁给陛下为皇后,能够侍奉陛下半年余,是罪妇此生最大的幸运、最大的荣耀。罪妇原本以为,这辈子会侍奉陛下到老,为陛下打理后宫,辅佐陛下成为一代英明神武的帝王,为陛下生儿育女……罪妇的孩儿一定跟陛下一样,俊美聪慧,必定可以为大燕国献上绵薄之力……罪妇还想着,百年之后,罪妇与陛下生同衾、死同穴,黄泉有伴,再续前缘,成为自在逍遥的神仙眷侣……”
兰卿晓默默地腹诽,她就没想过这个秘密迟早被揭发吗?
“罪妇很想很想为陛下生儿育女,很想很想尽职尽责地当一个端庄贤惠的皇后,很想很想与陛下携手到老……陛下可知,罪妇在独守空闱的夜晚在想什么?”暮雪的哭音嘶哑哀婉,被泪水打湿的睫羽轻轻颤动,似折翼的小鸟奄奄一息,格外的悲凉凄楚,“罪妇知道陛下不可能是罪妇一人的,必须雨露均沾,罪妇时时在想,只要陛下心里有罪妇,只要陛下真心爱惜看重罪妇,明白罪妇的一腔痴情,罪妇不介意跟众多姐妹一起侍奉陛下……陛下开心快乐,罪妇便开心快乐;陛下平安康健,罪妇便是后宫最幸福的女子,甚至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慕容文暄忍不住转身看她,心头涌荡着锥心的伤感与闷痛。
此时的皇后,再也没有平日里的美艳绝伦、倾国倾城,只剩下脏污、狼狈与无尽的悔痛。
他清晰地记得大婚那夜,明艳的烛辉下皇后艳光四射、美若朝霞,以及婉转承欢时的娇羞与绮情……他也记得花前月下他们漫步在殿廊赏月的缠绵缱绻,更记得她伺候他沐浴时对他调皮的撩拨与嬉闹……往昔历历在目,情意仍在,只是难以为继。
虽然他宠爱了后妃多人,但对她们都是真心的。
眼睁睁看着皇后如此下场,他不伤怒是假的。
“陛下,罪妇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暮雪的面上布满了生离死别的痛楚,语声哀绝。
“你说吧。”慕容文暄语声轻颤。
“罪妇死了之后,恳请陛下命人将罪妇的尸身焚化,用小罐子装一点骨灰,埋在清元殿的后苑树下。待陛下百年之后,挖出那小罐,再埋入陛下的陵寝一旁。罪妇僭越,不过罪妇只想默默地守着陛下,三生三世。”她的声音哽咽悲切而卑微,这请求也算卑微到尘埃里。
“混账!你犯下如此死罪,怎有资格伴驾?”刘太后怒斥。
暮雪伏地乞求:“恳请陛下恩准。”
慕容文暄甚是为难,既不想忤逆母后,又想答应暮雪的请求。
他瞧不出暮雪的真正心思,殿内大多数人却早已识破。
燕南铮冷笑,兰卿晓不得不佩服,暮雪的心思、手腕委实高明。
她不乞求陛下网开一面、饶她一命,却说出自己的心声,说她对未来的期许,对她对陛下的感恩与爱慕,说她卑微的遗愿……听了这些赤诚的痴情言语,陛下怎么能不动容?怎么能不伤怀?
尤其是最后那番话,她的痴心,她的至死不渝,彰显无遗,陛下尚未弱冠,情感阅历不算丰富,很容易被她的痴心感动。
这等心思,这等城府,这等筹谋,假以时日,暮雪一定会成为大燕皇宫举足轻重的尊贵女子。只是,快要香消玉殒了。
兰卿晓看向燕王,燕南铮轻声道:“其实,若陛下真的想保住她一命,谁也无法说什么。然,陛下尚未亲政,本王又公然揭发她的罪行,太后娘娘绝不会姑息养奸,留她一命。”
她微一颔首,的确如此。
刘太后不怒自威,道:“这贱人残害针工局绣娘,无视宫规、法纪,心如蛇蝎,赐死!拖下去!”
两个侍卫当即把暮雪拽起来,粗鲁地拖出去。
转身的刹那,她望向慕容文暄,泪眸盈盈,格外的凄伤,隐隐的期盼。
兰卿晓好似听见她的内心在呐喊:陛下,我不想死……陛下,救救我……陛下,我不想离开你……
慕容文暄的英眉深深地蹙着,心头交织着复杂、矛盾的思绪。
“陛下,罪妇怀了您的孩子……陛下……”
被拖到殿廊的暮雪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