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要这样,我会想办法的。”
程官女子摇摇头:“不要为我费神。”
“可你是冤枉的。”
“我毒杀皇后,就不冤枉。”
“皇上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你在暗中对皇后下毒的?还是你在雄黄酒里加了些别的?”以那年代的中医观念,是不可能知道雄黄酒有毒的,端午饮雄黄酒是民俗。但雄黄酒的毒性究竟有多重流素也把握不准,只是觉得按皇后的咳嗽症状来讲,不应该这么早死亡。
“我什么也没有加。”
“但是皇上却知道你在下毒?”
程官女子蹙眉想了很久道:“也许他是觉得我的行径可疑——我通过善桐让笙竹劝皇后长期饮用雄黄酒,一个人的习性突然之间改变,皇上也许起了疑心,不过我想更有可能是御医察觉了什么。”
“慢性中毒,宗仁礼应该察觉不出来。”所谓什么神医一搭脉便知道病人中了什么毒的,不过是小说家言,真正的医者只可以从病患的各种症状体征脉象去判断有可能中了什么毒,然而□□成分有类似,出现的症状脉象也有相似,慢性中毒等御医发觉的时候一定已经是晚期。
“御医不会知道,那就是皇上对你的举动生了疑心,判断你做的事可能是对皇后不利。”
“谁又知道呢?皇上是个聪明人,他很容易猜到我的举动有异。”想了想,她微微苦笑了一下,“应该是我自己告诉皇上的。”
“你……自己?”
“我被监管之后,当夜皇上就亲审过,他问柔嫔的事是否是我做的,我当时是否认的。然后他问我知不知道皇后怎样死的?然后冷冷看着我,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
流素失声道:“于是你就承认了?你知不知道,他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你毒死了皇后,他最多是知道你和善桐的关系,推断出一些无法证实的蛛丝马迹。他这分明是种心理战术,是在诱你承认!”
程官女子苦笑一下:“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他需要一个罪魁祸首,给钮祜禄家族及柔嫔一个交代,而我适逢其会,便是那个最佳人选。”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要是不承认,我不信皇上还真会严刑逼供不成?”
程官女子轻声道:“也许他会找别人顶替,但是他一定会找出一个凶手来,与其是别人,不如是我。”
“你……”
“你不要怨他,他只是为了保护你,他要强行将此事压下去,非但会引起朝政的不安,对柔嫔也无法交代,种种证据都指向你,而恰只有我与你在一起,到时候皇后的兄长族人们要求将这凶手抓出来,你觉得皇上能把大行皇后给供出来么?还是能将你交给他们?我早说过,他虽是皇上,也有不得已。”
流素默然,钮钴禄家族是辅国四臣之一的后代,世袭一等公,阿灵阿和尹德虽然目前还不算官居高位,但钮钴禄本就是大姓,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容易动摇,何况撤三藩用人之际,更不宜令朝政再生变动……到底江山社稷才是根本,他已忍了那么久,不会在这件事上功亏一篑。
于情于理,程官女子这个黜妃都可以成为一枚很好的弃子……
“皇上真狠心。”流素锁着眉,有些寒战地握紧了拳。
她忽然想起,在坤宁宫玄烨与程官女子错身而过时,他刻意偏过了头不去看她,包括这么多年,只要有他的场合程官女子都不会出现,他不是在厌恶她吧,对一个厌恶的人他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晰,还记得她吹的鸳鸯埙。
他是在愧疚,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一次又一次任由这个女子成为别人的替罪品……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恨皇上,身在皇家,不是任何人可以抉择的,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做的是对的。”程官女子微笑着,仿佛将要赴死的不是她。
“但是他不该逼你成为替罪羔羊,他应该知道承瑞的死你就已经是个无辜的牺牲者了,他怎么忍心把你再一次逼到绝境?”
“是我自己承认的,他问了那句话,我就承认了柔嫔的事是我做的。”程官女子仰头悠悠地看着天窗。
当时玄烨还问了一句:“那你还觉得柔嫔滑胎的事,与你无关么?”
程官女子无言一笑,毒害皇后,无论如何都是死罪,哪怕没有柔嫔的事发生,他也不容她活下去。但是她不想说,她不想令流素更恨皇帝的薄情冷酷。
“在宫中除了你之外,我只剩下两个可信任的人,善桐未必能保得住了,如果你可以保她一条命,我自会感激你。还有一个是御茶房的小椿子,你也许不认识他,但你见过他。”
“我见过?”对这些无品级的太监宫女,流素确实有记不得的,但她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去过御茶房。
“他救过你,宁凤伦纵火的那次。”
“是他!是你让他救我的?”
“不是,我让他追查关于苏利达的事,结果追查到宁凤伦身上,他一直暗中监视宁凤伦的行踪,那次恰巧看见宁凤伦纵火,但他不敢出现,直到宁凤伦走远,他才砸了门,幸好你安然无恙。他不想暴露身份,所以你没看见过他的正面,我也是事后才知道。”
“那我得好好感谢他,我会设法调他到身边来。”
程官女子摇摇头:“不要,有些人是你伏在暗中的棋子,你永远不要轻易动他,在关键的时刻他才能起到出人意料的作用。何况你现在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跟在你身边荣宠一时,未必是好事。”
流素不由点了点头。程官女子从前能升至嫔位,绝非偶然,除了美貌和才情,她自然也有不低的智慧,直到被黜,身边亲信可靠的人杀的杀,调的调,她仍能动用到人为她效死,显然她也是有一定手段的。
“你拿着我的鸳鸯埙,小椿子会听你的话,至于善桐,如果你能救她一条命,请你给个机会放她出宫,她已经二十五了,够出宫的年龄了。”
“我知道。”
“妹妹,从前我只有奕婷一个朋友,现在只剩下你和逸君,能看着你们好好活着,我就觉得安心。逸君我不担心,她极能忍,又引不起人的注意,虽然活得卑微,但总还能好好活着,只有你……”
“不要说了,我只觉得是我害死了你,如果我不告诉你雄黄酒有毒,你何至于有今日!”
“在我想要诛杀皇后的时候,我就想过要不择手段,你不帮我,我会想别的办法,我早就想到会有今天。更重要的是,我已了无生意。从我被黜之后,我每天面对的就是那四壁墙,我知道采芹和小鄂子都是奉命监视我,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所有人看着我曾经风光如今惨淡,都只想踩上一脚,只有妹妹和逸君从来没有像她们一样。尤其是妹妹你,即使在荣宠无极的时候,仍然这样待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流素哽咽无语,好半晌才道:“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
“不要恨皇上。那天我跟你一块儿去,这么多年是我第一次那样近地看着他,我知道那天会出事,我预感到那是最后一眼……不过后来他亲自审我,我又看了他一眼,我就想起了当年……”
“你早知道那天会出事?”
“你忘了善桐。”程官女子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要和你寸步不离,我不会让她们得逞。”
“姐姐!”流素实是忍不住,上前抱着她失声痛哭。
“不要哭,没事的,人死如灯灭,不过如此。”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替我顶了死罪实在是不值!”
“这宫里,又有谁是干净的?我毒杀皇后,难道手上不一样沾了血腥?”程官女子拍着她,“好好活下去,像我这样,就没有什么活的必要了——皇上答应了不牵连家人,我已经很感恩了。”
流素不说话,只是哭得想要吐,这样残忍的斗争究竟有完没有完,她根本无法预料。
“不要再去为我求情,能送我好好走就行了。”
乾清宫东暖阁。
魏珠进来禀道:“皇上,敬嫔娘娘来了。您……见不见?”他是个八面玲珑的,都能猜到皇帝和流素目前的心思。
玄烨没理会,只盯着那奏折看,魏珠等得腿都有些麻了,额上的汗不由得滑下来。他偷眼瞥一下皇帝的表情,这回连他都不敢妄自揣度。只觉得半天那折子也没动一下,仿佛看不完似的。
玄烨忽然摔了折子,吸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的,让她进来。”
“嗻。”魏珠好容易直了身子吁口气,心想我的爷,你要宣她早说啊,做奴才的容易么,站在这里等话就把腿给等抽筋了。
魏珠抹着汗出来传流素进去,流素也是等半天,正有些心焦,皱眉想平日里皇帝从不会命人在门外拦着她,这回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敬主子,不该说的话,您还是别说了。”魏珠在她经过的时候小心提醒了一句。
流素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多谢。”
魏珠叹了口气。
玄烨仍低头看着奏折。
“见过皇上。”
“除了替程云岫求情,你说什么都行。”
流素张了张口,哑然无语。
“要是没什么可说的,你也可以走。”
“臣妾就是想来问问,皇上会给程官女子一个什么样的死法,难道皇上连这句话也不愿意跟臣妾说了么?”流素的语调有些黯然,低弱无力。
玄烨抬了脸看她,流素便上前去,熟悉地跪坐在他身后榻上,伸手替他按着肩颈。
玄烨不禁微有些动容:“程……云岫怎么样?”
“她很好,很安祥,一点都没有难过。”
他的神色有些微妙的变化,但终究还是归于平静。
“她吹了首曲子给臣妾听,还说了句话。”
“什么?”
“不如归去。”
流素察觉到他的眼神黯了一下,随即侧过了头去,淡淡地看着折子:“哦,没有别的了?”
流素没有说话。
“其实朕不该让你去见她。”
流素终于听懂了。程官女子说的话会直接影响到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所以他现在的情绪是双重的恶劣,一方面对程官女子的宣判悬而不决,一方面流素心目中的他会因此变得心狠冷酷。
这种情形下,她若求情,既显得认同了他的猜疑,又显得不领他的情。
流素咬着下唇,什么也说不出,她只是茫然想,既然觉得她听了程官女子的话就无法心安,为什么还要同意她去见?或许其实是他自己想见最后一面,却又无法面对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子。
“她吹了那只埙。”
“什么曲子?”
“不知道。”
玄烨闭目想了一会,轻哼了几句。
“是这首。”
“早叫她不要吹这种哀伤的曲子。”
流素突然从背后环住了他,轻声道:“皇上,臣妾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皇上不想见臣妾的那一天。”
这样说,无非是告诉他,她已经领了他的情,认同了让程官女子去替死。
可是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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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震动了一下:“你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