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素遥遥看见祺贵人满脸委屈地离去,佟皇贵妃却在荣静的搀扶下慢慢走过来。
她虽出了月子,却未满百日,佶儿新丧,她的身子更不如前,脸色早不复从前光润,只带着憔悴灰暗之色,连步履都显得有些迟缓。
“谢谢你。”流素看着她,身为祺贵人的亲姐姐,她当然知道妹妹不会撒谎,却选择了没有追究。
她却只轻轻摇头:“流素,你信不信冥冥之中真有因果轮回?”
流素一怔,听她道:“你我都已有了果报,包括那些曾经伤害过你、为难过你的人,其实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流素沉默了片刻道:“我不信,但是我明白,做人还是不要随便种因才对。”
“你没了孩子,我也没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你还恨我吗?”
流素看着她,眼神中划过一丝淡漠:“我想你此生都不会再有快乐的时候,你比我可怜,皇贵妃娘娘。”
佟皇贵妃蓦然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激得通红。
流素从她身边走过,知道内心的折磨终将摧毁这个向来看似坚强的女子。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人性亦是如此。像佟皇贵妃这样的人,看着冷淡严肃,只不过是伪饰自己脆弱的手段而已。
这样的女子,一旦被人击中最脆弱的一环,就会溃然而败。像碎了壳的蛋。
玄烨坐在炕床上,随意翻着胤禛平日里读的启蒙书籍。
胤禛到底是个孩子,开始还笔挺地站着,久了只觉得手脚发麻,终于有点忍耐不住,悄悄换了个站姿。
他等着被问询功课,结果却只听玄烨淡淡问道:“你今天为什么撒谎?”
胤禛迟疑片刻答道:“我只是不想让皇阿玛为难。”
这个答案大约令玄烨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嗯?”
“我想有个额娘,每个孩子都有,连我的伴读都有,他们的额娘都很宠爱他们,为什么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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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佟额娘抱着佶儿妹妹轻声哄着,笑容很温柔,但是她对我永远都是很严肃的样子,她教我礼仪规矩,要求我行止端方,我知道这没错,可是我对她便只有敬畏了。有一次我去永和宫给我额娘请安,她和胤祚在玩耍,我看见他们笑得都很开心,而我就像个多余的人站在那里……过了好一阵他们才发现我,突然都不笑了。”
佟皇贵妃对他始终都有一份隔阂,少了血缘之亲,又未曾真正亲手抚养,想要建立起那种至亲至情的感觉是不大可能的。
而德妃与他虽然是骨肉至亲,却极少相处,偶尔相见那种疏离感,玄烨自己便深有体会。当时他也如胤禛一般,想要有个母亲,但真与孝康章太后相见时,那种陌生感却让他望而却步。胤禛的情形与他又有些不同,德妃情感上虽有缺失,但后来又有胤祚填补,对于胤禛便只剩下一种复杂难明的歉疚,却终究少了份亲密。天伦之乐时忽然见到胤禛,一时便有不知所措的感觉。
玄烨静静听他说完,很清楚他不过是委婉地承认了的确曾经想将流素当作他的额娘。
“敏贵妃对你,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胤禛双目熠熠,有一丝明亮的笑意:“她会下厨给我做好吃的,会唱曲儿给我听,会亲手为我缝制衣衫,她还会给我讲故事……不过那些故事在皇阿玛听来可能不是什么正经话。”他声音有些低下去,下意识地流露出几分怯意。
玄烨听着,口角也泛起一丝笑意来,他能想像得出流素讲的故事有多“不正经”,她永远不可能像佟皇贵妃那样神色冷肃地对胤禛讲解三纲五常的。
“但是这些和你说的不想让皇阿玛为难有关系吗?”
“当然有,我称呼敏贵妃为额娘是不合礼仪的,可是皇阿玛喜欢她,如果我当众承认了,岂不是会令您为难?”
玄烨看着五岁的胤禛,脸上平静无波,心里却免不了有几分震惊,这孩子说出来的话,也太不合他的年龄了。
“你怎么知道皇阿玛喜欢敏贵妃,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
胤禛想了想:“诗经上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就叫喜欢。”
玄烨一怔,跟着忍不住笑起来:“这比喻用得驴头不对马嘴,难道也是敏贵妃教你的?”
胤禛见他发笑,不禁有些发窘,小脸通红。他确实不知如何去形容男女之情,他虽然聪明,但以他的年纪,想要理解那几句《关雎》,压根儿就不可能。
玄烨边笑边起身,弯腰上前拍拍他的小脸道:“以后敏贵妃教的东西你只能听着,不要乱告诉别人,今天你就做得很好,日后再有人问你,你也要记着怎么回答。”
“嗯。”
“你喜欢她,就把她当你额娘吧,但是只能放在心里叫了,否则会给她带来麻烦的,知道么?”
“我知道了。”
玄烨转身便去了长春宫,临波和照影两个小宫女正不安地守在门外,见了他有些慌张地禀说祺贵人将自己反锁在寝殿内室,不知在做什么。
玄烨点点头令她们退下,敲了会门不听应声,道:“绍贞,开门。”
里头窸窣声响了一声,祺贵人开了门,襟前衣衫揉得全是皱褶,脸上泪痕未干,想是刚伏在床上哭来着。
进了门便微笑道:“怎么哭得跟花猫一样?”
祺贵人见他神色温和,越发觉得委屈,带泪楚楚道:“表哥和姐姐一样,觉得我在无事生非吧?”
玄烨看了她一眼,笑道:“朕相信你。”
祺贵人蓦然抬起脸,眼波流转,似喜似泣:“表哥,你真的相信我?”
玄烨微微一笑:“是,只是这件事,从此后不要再在任何人跟前提起。”
“为什么?”祺贵人不明白,既然他选择了相信她,却又为何不许再追究?
玄烨皱了皱眉:“朕能什么都不问就相信你,你就不能不要问为什么?”
祺贵人一愣,却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便伸手抚摸着她的发顶,笑容璀璨,温声道:“表哥知道,绍贞是最乖的孩子。”
祺贵人蓦然两腮晕红,含羞微低了头。
消息传到永寿宫时,柔贵妃正和成嫔对弈,她近来身子越发不便,坐久了便腰酸,有些懒懒地拂了棋子道:“看不出芳汀这小丫头这样沉不住气,她把这消息放出来,是想试探德妃的反应吧?”
成嫔皱了下眉:“德妃未必知道这消息是她发散出去的。”她心里很不喜欢芳汀这种做法。
柔贵妃冷笑道:“我都能猜到,德妃又怎会猜不到?我们不过被抢了男人,可她乌雅香芩居然连儿子都被人抢了,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那你说她会不会……”
“德妃是什么人,岂会像芳汀和绍贞这两个黄毛丫头一样沉不住气?她能从宫女升到妃位,前所未有,以她的出身,倘若有半分行差踏错,早被人踩在脚底下翻不了身了。”
柔贵妃捻着棋子又冷笑:“这件事是真是假,对她又有多大影响呢?就算皇上相信此事,难道还能将她处死不成?绍贞这傻丫头被芳汀唆摆着给自己多树个强敌而已。她还能活几个月,还是几天,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了,何苦在这节骨眼上去招惹她,弄不好激怒了她,玉石俱焚,她反正是将死的人了,还怕什么?”
成嫔有些疑惑地道:“怎么你好像认定她会死似的?”
柔贵妃淡淡道:“孙重都治不好的人,还有几分希望?”
成嫔叹了口气。
柔贵妃扫了她一眼:“看你好像还很同情似的。”
成嫔道:“总是一条人命罢,即便不喜欢她,也很难高兴得起来。还那么年轻就……”
“滥用好心,仔细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成嫔幽幽道:“谁会有空来算计我这个无宠的嫔妃。”
“这可不一定,程云岫当年被黜为官女子,还有人想到要利用她来顶罪;端嫔向来与世无争,也会无端地疯掉,想要安稳活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成嫔打了个寒噤:“柔真,你不要吓我,你说话的神情似乎不像从前的样子了。”
柔贵妃一怔,放缓了脸色,蹙着柳眉道:“你猜皇上现在在做什么?我猜他在安慰敏贵妃。”
“不会吧?他虽偏袒敏贵妃,可发生了这样的事,他难道连斥责几句都不会?”
柔贵妃冷笑一声。
玄烨这会儿正在和流素说那几句关雎,对她的误人子弟表示不满。
流素笑得弯下腰去:“这怎能怪臣妾?教的时候说那是表达男子对女子的思慕之情,照这样的说法其实他也没用错。“
“你应该教他‘子慕予兮善窈窕’,听来更合适些。”
流素听他调笑,啐道:“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胤禛小小年纪就会乱用诗词。”
玄烨笑着环臂搂住她,两人笑语呢喃,早将不久之前含羞带笑的祺贵人忘到了脑后。
直到次日凌晨睡醒,他才朦胧想起仿佛答应过昨儿夜里会去看祺贵人的。不过歉疚也只一闪而过,心想绍贞小孩子心性,回头哄哄便好了。
他的想法只对了一半,祺贵人的确容易哄骗,女人对于男人的宽容往往是缺乏理智的,而这种宽容却会不可理喻地在情敌身上转化为怨恨和嫉妒。
更何况祺贵人背后还有个推波助澜的芳汀。
佟皇贵妃的意外早产和这件事叠加起来,足以构成祺贵人对流素深深的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