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宛却迟疑了一阵,道:“如果……如果有机会,我能入宫再见流素一面的话,就是你给我最大的帮助了。”
雯月吃惊地睁大眼:“你……你要入宫见她做什么?”
“我有事想要对她说,只能对她一个人。”
“可是我帮不了你啊,十多年来,若不是蒙皇上圣恩,准姨母入宫侍疾,我也见不着她的面,这种事又岂是我能办到的?如今爷不在了,老爷失势于朝中,恐怕更没有指望了。”
沈宛沉默了良久,才摇了摇头:“我也知是不可能的,见她一面,如今只怕比登天更难了。算了,你也不必强求。”
“但是我会记着你的话的,若此生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想办法。”
沈宛点点头:“无论什么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对流素说。”
“是……什么事这样重要?”
沈宛出神良久,道:“其实也没什么,或许在他人看来不值一提。但是我想把容若临终的话告诉她,我想这是他希望对她说的,也是他……此生想要对她说的最后的话了。他不能见她,我应该替他转告。”
雯月的双眼蓦然红了,然后哽咽道:“是,我明白了。”
“他一直念着她的名字,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雯月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沈宛一直淡定自持,此刻也禁不住眼眶潮红。
雯月哭了很久,才渐渐收了声,断续道:“这……这样的话,其实不该再跟……再跟表小姐说,她会受不了的……”
“可是我想,她会想知道的,哪怕再难于承受,她也希望知道。”
“是……”雯月抬起泪眼看她,这个只与流素相处了短暂两年的师傅,却比她更了解流素。
流素捻着指间那朵白海棠,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眼神中的哀切之色满溢出来,连空气中都浸染了忧伤。
今天是他出殡的日子,她非但不能扶灵,连像沈宛那样撑着伞远望也不可得。她只能摘下一朵白海棠,在无人的时候静悄悄插在鬓边。
冰鉴忧愁地看着她:“主子,您不能这样,被人发现了可不行。”
她低声道:“没事,只戴一小会……”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只是却没有人再含笑对她说“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了。
“冬郎,我答应过你的,无论如何不会死在你前头,因为我舍不得你伤心,舍不得你承受生离死别的痛,因此,这种痛只要我一个人承受就好……只是我说过,只比你晚一天死,我却做不到了,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们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我希望他能好好来到这个世上,所以,我得活下去,不管多难,都要活着……人要活着,真是比死更艰难啊……”
冰鉴见她满面的泪痕,拿起帕子替她轻拭,自己却也落下泪来。
从他去后,她其实没有好好哭过,大多数时候她眼中都无泪,仿佛干涸的泉水,一直空洞地望着远方。冰鉴知道,那是纳兰府的方向,她终生都回不去的地方。
冰鉴一直觉得,她和雯月都是打小便爱着纳兰性德的,从初谙人世,就盼着被他收房的一日,若是没有流素出现,也许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小姐,打碎了她少女时代的美梦,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但她和雯月不同,她认命,而且她更了解流素和他的感情。她曾无数次在他眼中看到他对流素的那种眼神,那是他在看着自己时一辈子也不会出现的,所以她很早便放弃了。
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她不敢怨。
可是今日,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纳兰性德爱上的是当年那个尚未长成的流素,而不是她或雯月。
流素对他付出的那份感情,竟是这般炽烈得令人心惊,是那种可以为他倾尽所有的付出,不止是生命,也不止是感情。
一个爱与恨都如此强烈的女子,能与她相匹配的,当然也不会是寻常的男子。
所以最终,他为她付出了生命。而她,却要为他活下去。
康熙二十五年正月底,逸君所生的十二皇子胤祹弥月之喜,同时她被晋为定贵人。
流素一直不能走出凄哀的情绪,但逸君身为她入宫后为数不多的至友,而且如此交好,这种事她却不能不去。她只能强自打点精神,化了淡妆以掩盖气色,犹豫良久,她挑了一身天青色旗装,以翡翠扁方绾了长发,簪了枝点翠鎏金簪子,斜插了枝东珠步摇,一身极简单素净。
如此喜庆的日子,她不能穿白着素,天青色是她当年最爱的颜色,因为觉得穿在他身上的时候,最能衬着他疏朗俊雅的气度。
从她入宫后,他每每穿着常服的时候,也大多选的是天青色,几回相见都是如此。
她所有的喜好,他都牢记在心,甚于他自己的喜好。
逸君产后体型微腴,气色却比往日更好,且神采焕发,比从前倒显得光彩照人了。令人不由感慨,除了爱情之外,母性也可以令人焕发出无限光彩来。
胤祹被乳母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一殿嫔妃笑语喧哗,胤禩、胤禟、胤礻我三个年幼皇子在人腿间穿梭,嬷嬷们满头大汗,焦头烂额地追逐。
流素至时,正看到这一场景,眉头微一皱,想起当年就因胤禔与荣宪追逐打闹,无端送了英答应一条性命。正想着,胤礻我便向她一头撞过来,虽他只是个三岁孩童,但奔跑间这一撞之力也非同小可,眼见若撞个正着,流素这一跤摔下去,只怕大事不妙,几名跟在后头的嬷嬷措手不及,已惊呼起来。
好在容秀在侧,她动作极是敏捷,一步迈到流素向前,抄手抱起胤礻我,恭谨地道:“奴才无礼,得罪小阿哥了。”跟着将他交给赶过来的嬷嬷。
若不是容秀身手不凡,以胤礻我这样的奔马之势,寻常宫女还真不易拦住。
那嬷嬷脸都白了,一叠连声地告罪道谢,心知这一撞若是撞掉了敏贵妃腹中胎儿,她的性命必定不保。
柔贵妃站得远,虽看见这一幕,惊出一身冷汗来,但随即又觉得那一撞倘若容秀没有拦下,岂非是天大的契机?胤礻我年幼,又是皇子,纵然犯下了这样的大罪,皇帝也不可能拿他怎么样。只是这惋惜之念一闪而过,倒是对容秀生出几分兴趣来,多看了几眼,心想这宫女身手好生矫捷。
流素心情不好,自也没摆出好脸色来,淡淡道:“如此喧闹的环境,怎可让阿哥们相互追逐,倘若有个闪失,可怎么是好?当年英答应怎么死的,莫非你们都忘了?”以她如今的身份,在场无人敢出言辩驳,俱都静默下来,位分低的自侧身请安。
祺贵人等入宫晚的,压根儿不知道英答应那回事,都一脸茫然。
宜妃先回过神来,斥了嬷嬷们几句,令她们将胤禟管束好了,跟着迎上去,微笑道:“流素,怎么来得这么晚?”
流素朝她摆出一丝笑意来,声调放低了答:“晨起略有不适,来晚了些。”跟着由冰鉴呈上礼贺,是一对赤金龙纹臂钏和长命锁。长命锁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锁上镶了块成色上好的的翡翠,通体清透,没有一丝杂质,端地罕见。
逸君自己过来接过了,道了谢,很是欢喜。她胸无城府,也未顾及如今与流素位分相差甚远,只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说长道短,又说自己因临产,已近两个月未去看她,甚是想念。
流素微笑着一一应答,又看了看胤礻我,这孩子眉眼清秀,有些像逸君。只是看逸君如此欢喜,心中却想起了一件事,以逸君的位分,这孩子是不能养在她身边的,只怕她终难免失落。
席宴中各色菜肴轮流上来,柔贵妃见逸君只顾着与流素说话,微笑道:“姐姐不忙着聊天儿,你怀着孩子,该多吃些,尝尝这道佛跳墙。”她动作轻柔,盛满一盅也不见一滴外漏。
流素看着她递过来的骨瓷盅,淡淡一笑,拿起银勺浅尝一口道了谢。
柔贵妃今日却似乎对她格外感兴趣,凝视着她的脸笑道:“有一阵不见姐姐了,气色却不大好啊,想是为你表哥辞世的事多有劳心吧?”
流素心头一震,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了银勺,指尖压得发白。好容易才将一勺羹汤咽下,也不觉烫了满口,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柔真,今儿是喜庆场合,你存心在如此大喜的日子给逸君添堵么?”
她神情淡漠,举止从容,并没有格外忧伤悲切之色流露。倘若这话早些日子说,她多少会失态,但这些日子每天都在调节情绪,她已经能在人前控制自己的神情。只是无人知晓,她咽下去的那羹汤究竟有多烫,直从口到咽,都火辣辣作痛。
这些,都没有她的心痛。
柔贵妃却语调柔软,满怀歉意地道:“哎哟,真是妹妹不好,竟忘了这场合日子,说这些不着调的话。”跟着向逸君道:“对不起逸君,本宫真不是有心的,还望你不要介意。”
逸君自然也听闻过纳兰性德的死讯,不过一个御前侍卫而已,虽是满清第一词人,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死了而已,至于他是流素表哥这事,她也是知道的,并没有觉得死了表哥便该如何哀伤,心里对柔贵妃的话多少有些不愉,脸上却不敢表露,委婉恭敬地一笑:“没什么,小事一桩而已。”
跟着又恢复了一桌笑语,谁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最多当是柔贵妃故意找了流素一个碴而已。
只流素桌底的手被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她抬眼看去,宜妃坐于她左侧,眼中有哀悯之色。她笑不出来,只默默回视了一眼。
宴后不久,玄烨偕佟皇贵妃才过来。今日朝中有要务处理,他因故迟到。至于佟皇贵妃,脸上气色甚差,连走路都有些乏力的模样,估计若不是皇帝前往相邀,她是连宫门也不会出的,因一早她便命荣静送过了贺礼来。
玄烨仔细打量了一下胤祹,笑道:“眉眼儿还是有几分像逸君。”事实上皇子也没几个像他的。其实初出生时他也见过,只是至满月眉眼儿才长开,勉强看出婴儿长得有几分像逸君。
佟皇贵妃只淡淡扫了一眼,倒不是她格外漠视这个皇子,只是从佶儿夭了之后,看见谁的孩子她都会心里有根刺。
两人落座后说了一阵子闲话,众嫔妃陆续告退,皇帝多半要留下陪逸君一会,到底有个皇子,与往日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