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罗氏见了胤祥,倒是格外欢喜,她自己已有几个孙子,但不知为何,还是觉得这孩子格外有礼,见了人也不怯生,到底是皇子身份,与寻常孩子是不一样。
流素让胤祥唤了声祖母,他便依言叫了,五岁的孩子不懂祖母和姨祖母的称谓有何不同,更不知道他身为皇子,其实不可随意唤人祖母。他长在流素身边,不如胤禛早熟,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
觉罗氏自然高兴,却还是慌忙道:“不能让他这么唤,让人听见了,要说我僭越。”
流素微一笑,笑容甚为苦涩,轻声道:“没关系,私下无人时偶尔称一声,也不是什么大事。”
觉罗氏笑着点点头,摸摸胤祥的头顶,道:“这孩子长得真是讨人喜欢,跟容若小时候很像。”
流素立时变了颜色,脸上瞬间惨白。
觉罗氏却在逗着胤祥说话,并没有注意她的神情。年长者说这些话时,往往只是无心,并没有想太多。
“姨母,一会儿若有乳母嬷嬷在场,不要说类似的话。”
“这个我自然知道。”身为朝廷命妇,皇家礼节她还是懂的。
流素微微颤抖,看着冰鉴带她与胤祥去了偏殿,陡然觉得全身虚脱,险些站不稳,好容易才稳定了情绪,慢慢走回正殿。
沈宛见她回来,神色有异,道:“怎么了?”
“没事。”
沈宛只道她仍在为之前的事伤心,微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会伤心,只是事隔多年,你竟依然如此放不开……”
流素出神良久,道:“有些事,不管过去多少年,永远都如同在昨天。”
沈宛沉默。
“当年看你们琴瑟和谐,便信了你和他有情,对他只生出恨意来;后来他娶妻纳妾生子,总以为他如此薄情,我心里便想着,他既然不要我了,我索性真的嫁给别的男人,他们纳兰府瞧不起我的出身,我非要高高在上,压得他们都只能仰视……那时候满心只有报复之念,所以使了手段争宠……我从答应升到贵人,然后到嫔、妃、贵妃……纳兰明珠看见我时,毕恭毕敬,可我竟然没觉得半分欢喜。”
沈宛轻轻叹一声:“你这不是报复他,你是自暴自弃。”
“有什么关系呢?他既不要我,我跟了谁也是一样……”流素突然一顿,其实终究是不一样的,不是任何男人只要做了皇帝,得到她的身体,就可以打动她的心。
“那些年,我一直在想,他第一句话里的‘他’或者‘她’,是指的谁?”
流素的思绪被她拉回来,怔了一下,回忆那句话,沉思不语。
纳兰性德最后只说了那么几句,唯一有意义的,只有两句。
一句是:“我误了她的青春,也该还她自由了。”
另一句则是:“我走了,她才会安全,不会再有人利用我……来对付她,否则……否则早晚有人会发现……我和她……这样也好,她终究会……忘记我……”
沈宛记得很清楚,甚至连他的神情、语气都描绘得细致入微,每一个字都不会复述错。
后一句其实很容易理解,他应该察觉到有人对他下手,但他居然还是若无其事地吃下了不该吃的东西。而且他很清楚哪样东西有问题,所以才阻止沈宛去动他面前的菜。
“最后他吃过的东西呢?”
“一阵混乱之后,我才想到此事,发现他坐过的面前少了一只盘子,就是婢女去挟菜的那只。”
“你们身边伺候的人,是别人安下的眼线。”
沈宛点点头,所以后来离开那宅子的时候,她只带了一些细软和贴身东西,没有留下任何伺候的人。
那宅子其实是纳兰府的产业,她自然也不愿再住下去。
“我只是苦于当时无法验尸,不能知道他中的毒究竟是否是河豚的毒。”
“你虽是江南人,但你了解河豚的毒性么?”
沈宛迟疑一下,摇摇头。那种年代,对河豚毒性的了解十分肤浅,只知无药可医,所以自古才有句话叫拼死吃河豚。
“河豚是种神经毒素,银针拭探不出,死后尸骨不会发黑,仵作是验不出的。单凭外表断,一定不可靠。”流素清楚,河豚毒素即使在她的年代也是无任何药物对抗,只能通过洗胃和呼吸机维持,加速毒素代谢。而且那种毒素剧烈无比,发作极快,当时沈宛纵能请到郎子骞,也是回天乏术。
沈宛虽知河豚有毒,但她还真未见过河豚中毒而死的症状,若不是纳兰性德自己说了那几句,她其实是联想不到这上面的。她迟疑了良久,道:“我身为江南人,都不太清楚这种毒物的毒性,那京城之中……”
“能了解的人,自然更少。而且那种东西,三四月间才是盛令,当时想要弄到,其实是很难的事。”流素想了片刻,绕回之前沈宛问她的话题,道:“他第一句,说的‘她’,是官钰显。”
“为什么是她?”沈宛有些意外,在她看来,其实那句话用在雯月身上也同样合适,东西是雯月遣人送去的,他不应该首先疑心雯月么?
“雯月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这个我也知道。”和雯月接触后,沈宛也发现她生性简单,喜怒哀乐都摆在眉眼间,并不会作伪,更不可能是狠毒之人。
流素看着她:“更重要的是,他和官钰显从来没有同过房。”
沈宛噫了一声,神色惊愕。这点她自然不知,她和纳兰性德,能共同提到的女子只有流素,当然不会去提官钰显。而这种事私密之极,他哪怕和她如同至交,也不可能告诉她。
“你怎么会知道?”沈宛明白,这种事他不可能告诉自己,可是流素身在深宫,更不应该知道才对。
流素没有答话,只道:“她嫁了他,两人年龄差距颇大,而且本就是做填房,已觉委屈,再独守空房那么多年,心里怨恨是正常的。”
“可是能狠毒至此……”
“宫中暗斗,多因宫怨而起,不要小看女人独守空闺的怨恨。”流素顿了一下,当初听闻此事时,其实还满心内疚,只觉得负欠官钰显良多。她嫁了他那么多年,居然还是处子之身,当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嫁了个什么样的夫君,无怪日日撒泼发怒,闹得阖府上下不得安宁。她这种苦楚难以对人言,唯有借以他事发泄而已。
尤其她还是如花韶龄,相貌出众。凭她的出身,她的容貌,哪怕入了宫中也是出类拔萃的,怎料到无端做了人家的填房,还要日日独守空闺。
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洞房花烛夜便不见了新郎。
流素想着她的恨意必定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堆积起来的,及至有一日,终于有机会可以爆发。
“只是究竟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她虽怨恨,但已是年深日久的事,不可能忍到那一日突然就发作了。谋杀亲夫这种罪,她是担不起的,纳兰明珠虽然失势,但凭他在官场中的长袖善舞,相识旧交还是遍地皆有的,凭她官钰显,哪会冒死做这种事?”若真的是官钰显,她这种反常行为,必定背后有人指使,而纳兰性德与人素无恩怨,就算是纳兰明珠的政敌,也犯不着使这种下三滥手段去害他儿子,唯有宫中……
“你倒是断定就是她下的毒了?”沈宛微蹙眉。
“我只是推断她的可能性更大,但这种事,是必须要实证的。”
沈宛想了许久,道:“可我等了数年,才有这机会入宫,当年的人,只怕再也找不着了,却去哪里寻线索?”
“官钰显一个妇道人家,正常情况下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要做这种事,要么得频繁出入府邸,要么得遣府上的下人去做,这些事,必有线索可寻。只要在纳兰府中先查蛛丝马迹便可。”
“可是……”沈宛迟疑了片刻,道:“他去后一年多,她已经改嫁了……”
流素脸色一变。若是如此,那更无疑问了。
他所指的还她自由,果然是做到了。
汉女讲究从一而终,但总归还有改嫁的,官钰显是瓜尔佳氏,正宗满族女子,想来这种从一而终的观念要淡薄得多,且她无子嗣无牵挂,又有个显赫出身,改嫁应当不是难事。
“不用担心,纳兰府中依然会有线索,你带着我的物件,去找一个人,告诉她是我吩咐的,她一定会帮你。雯月缺乏机心,她做不了这种事。”流素从腕上褪下一只绞丝镶翠镯子,递给她。
“谁?”
“揆叙的侧室,采芹。只是这女子看着温顺,其实心机深沉,你要留心着她点,仔细反被她摆一道。不过既是我的吩咐,料她也不敢随意乱来,我要对付她,不过捻死一只蚂蚁一般。”
沈宛见她脸上有冷酷之色,微微敛眉,轻叹道:“流素,这些年,你变了许多,说到这些事,居然面不改色。”
流素看着她,凄凉一笑:“你以为后宫生存,是件容易的事?哪是在纳兰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撒个娇,他连天上的星星都愿意为我去摘。”
沈宛轻声道:“你过得很不如意?”
流素沉默良久,没有答话。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记得你当年性子刚强,向来是强烈反对男人纳妾的,如今你嫁了皇帝,他身边何止是三妻四妾,简直是嫔妃如云,你是如何能接受的?”
“你不是说过么,过强易折,善柔不败。所以,这些年我牢记你的训诫……”流素的笑容仍是凄凉,语调不无讽刺。
“我是这样说过,但你会听我的么?”
流素疲倦地微闭了双眸,轻声道:“你说的对,我自然要听。若我总是如从前一般,不肯低头,现在已尸骨无存。”
“我说的不是后宫生存,是你和皇帝之间的相处。难道你不肯低头,他还会要了你的命不成?最多是不理你罢了。我不信你居然学会在男人面前委屈求全了,这可不是你的个性。”
流素哑然无语。男女之情不同后宫生存,他们之间,玄烨看似强势,但其实到最后总是他让步的多,但凡口角,她是从来不肯去哀求他的怜惜的。
“我忍不下去,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是皇帝,不是平民。”流素下意识地绞着手中的帕子,仿佛她的思绪一般,绞得一团乱,难于理清。
“可你还费尽心机去争宠,你争到的这些,又有何意义?你若不是如此得宠,只怕容若他也不会死。”
流素身子一颤,泪水止不住又落下来。起初她是费尽心机去争宠的,可到后来并没有。自南苑一事后,她已毫无争宠之念,报复之心,从那时起已淡了。
再后来,中毒,堕胎,在生死线上挣扎,还谈何争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