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8 章

邝连生被宣至启祥宫的时候,全然摸不着头脑。他是在宗仁礼请辞后才正式升为御医的,年纪并不大,比岑苏海还小了两岁。

进了启祥宫,他心里忐忑不安,不敢抬头看流素。

宫中对于这位皇贵妃的传言实在太多,但他既非她的专属御医,能见着她的机会便极少,偶尔几次也不过远远观望,不敢多加瞩目,实在想不通为何此次被她宣来。

流素的声音听来却柔和悦耳,只随意与他闲聊几句,又问他:“听你口音,非京城人氏,祖籍哪里?”

“回皇贵妃,臣是镇江人氏。”

“镇江……离密贵人的家乡倒是不远。江南水乡,不但风景怡人,而且自古多才俊,果然名不虚传。抬起脸来让本宫瞧瞧。”

他不得已抬起脸来,对上流素的目光,忽然觉得这位皇贵妃娘娘的目光寒冷如冰,仿佛有无数利芒,刺得他几乎眼中生疼。

邝连生五官端正,谈不上英俊,自然也不丑,是那种很容易被人遗忘的面容。

他正觉得冷汗汵汵之时,却见流素微笑了一下,笑容柔和婉约,隐约带着几分难言的娇媚之意,说不出的动人心魄。他一时竟失神,浑忘了礼节,盯着她移不开目光。

“冰鉴,赐坐。红蔻,传膳。”

邝连生这才惊觉已是午膳时分。

“本宫心慕江南,不如待本宫用完午膳,聊一下江南风物,再谈正事如何?”

邝连生着实想不通皇贵妃与自己有什么正事可谈,更想不通她为何宣自己来竟是看她用膳,谈谈江南风物。

但他不敢多言半句,只低眉垂手,唯唯诺诺。目光也不敢再与她交接,只觉得多看她几眼,便会被她勾了魂魄似的,心中难免想,怪不得皇帝也要被得迷得神魂颠倒,如此倾倒众生的尤物,果然世所罕见。

午膳上得倒快,冰鉴和红蔻都远远立在殿门口,唯有他侍立在侧,不免觉得气氛古怪,又觉得不合宫规,渐渐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流素独自一人用膳,没有半分声息。邝连生间或偷眼瞄她一下,见她行止优雅高贵,举手投足莫不是动人风仪,连举箸落下的动作都轻缓柔和,不禁觉得连她入口的菜肴都有种莫大的荣幸。

他心里杂念纷呈,又想皇贵妃今年已三十有余,连孩子都生过三个,却不知如何驻颜的,竟全然看不出年龄,连体态都窈窕如少女。

“邝连生,倒忘了你还未用膳。”流素似乎这才想起了这么个人来,侧目朝他微笑一下。

他被她笑得六神无主,也答不出话,只能低下头去。

“冰鉴,过来。”

冰鉴依言过去,流素拿银箸指着膳桌中心一道菜,道:“这是罕见之物,赐给邝御医品尝一下。”

“嗻。”

那道菜被削成薄如蝉翼的片状,摆成凤凰于飞的造型,凤尾侧有一对形成卵状微白之物,不知是什么名菜。

冰鉴拿细釉瓷碟盛了几片,另有一只卵状之物,递给邝连生。

“不不……臣敬谢皇贵妃之恩,不敢……”

“本宫赐你,你是不敢还是不喜欢?”

他听不出她语中喜怒,额上冷汗再汵汵而下,只得接过瓷碟和银箸。

吃了几口,食不下咽,也不知是何滋味,总算将碟中之物囫囵吞下

“邝连生,你是镇江人氏,可曾尝过这道菜肴?”

“什……什么?”他刚才压根儿没去注意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只看那道菜装盘样式,猜测多半是鱼片之类,一时怔在那里。

“河豚可是少见的江鲜,这时令本不产……”

她话音未落,邝连生脸色惨变,“啊”地一声惊呼,似乎想伸指到嗓子眼去抠出来。

“这却是做什么?”流素冷眼看着他,神色却淡淡的没半分喜怒。

“这这……”

流素慢条斯理伸箸去夹剩下那枚卵状物,“这河豚在京城里是很罕见,不过也算不得什么。”

自然算不得什么,皇帝的宠妃要吃,就算再多难的玩意也能弄到,否则也不会“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了。

可邝连生关心的并非国计民生,而是他区区一条小命。

“娘娘……这……这玩意有毒,而且是剧毒,无药可解……”

“是么?本宫听过,拼死吃河豚嘛,不毒怎么叫拼死。”

“娘娘……那……那是什么?”

流素举到唇边的银箸顿了一顿,微微一笑:“自然是河豚卵,天下美味,莫过于此。”

邝连生此刻已面无人色,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之分,扑上前去大失仪态地打落了她手中之物,叫道:“娘娘,这不能吃!”

冰鉴和红蔻远远看见他此举冒犯,都急急赶过来,流素却朝她们轻轻摇了摇手,示意她们退回原处。

“怎么就不能吃了,你刚刚不是还吃了一枚?”

邝连生眼前一黑,扶着桌沿,只差没软倒在桌下。刚才他心神不宁,哪怕是吃了鹤顶红也全然不知,这会儿听了她的话,只觉得手足酸软,全身冰凉,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中毒了……”

流素微笑道:“怎么会呢,你不是好好地么?难道御膳房的人连道河豚都不会做,还至于吃死人?”

“御膳房的人……恐怕当真没有一个会整治这东西的……即便在江南,也年年有吃死人的……”邝连生这会儿居然还能正常地说出话来,只是面如死灰,一脸魂魄离体的模样。

“哦?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

“这……这河豚是剧毒之物……”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河豚卵更是……绝不能吃的……”

“你对河豚毒性倒也了解,本宫问你,你还跟谁说过这个?”

邝连生呆了一下,似乎还在失魂之中,一时竟想不起怎样回答。

“或者说,有谁问过你关于这河豚毒性的事?”

“臣……臣……”

流素蹙眉看着他,这会儿多半他已吓破了胆,思维全不连贯。“有什么好怕的,本宫方才也吃了,不是也没死么?”

“娘娘切不可再吃了……尤其是河豚卵,万万不可……”

“可是你吃了啊,若要死,你不是该先死么?”

“臣微贱……之躯,死便死……死了……”他一阵哆嗦,仍勉力撑着桌沿,好半晌忽然还了魂似地答了句:“臣有回无意中跟……跟柔贵妃提过,她问了好多……”

“你怎么回答了?”

“自然……知无不言。”他两眼茫然地看着流素,仿佛已觉得全身发麻,毒性上涌。

“你就不问问柔贵妃她一个深宫嫔妃,好端端问这些毒物做甚?”

“臣……臣不清楚……她是贵妃娘娘,臣怎能多问?”

流素静默片刻,道:“你当真不知?”

他似乎听出她弦外之音,满眼疑惑看着她:“她不可能用这毒来害人的……没听说宫中有人中此毒而亡。”

“就算有你又怎会知道?这河豚毒性寻常御医所知不会太多,即便有记载,也没几人亲眼见过。柔贵妃问你,正是因这毒在京城属罕见之物,银针试之不变色,验尸也难察觉。”

“娘娘……”邝连生疑惑之色更深,这位皇贵妃娘娘对河豚的毒性所知似乎并不比他少。

“河豚血液内脏皆有剧毒,河豚卵是剧毒中之剧毒,一粒鱼卵可毒死数十人,不过这河豚卵还是可以吃的。”流素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圈,脸上微泛笑意,但这笑意看在邝连生眼里,只觉得寒冷无比,令他血液皆凝结成冰。

“本宫小厨房里的厨娘是扬州人氏,熟谙河豚做法,你不必担心会吃死你。”

“可……可河豚卵是怎么做也不行的……”

“那是因为你不会。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了,也不想想现在都几月了,哪是河豚产卵季节,你吃的不过是寻常鱼卵而已。”流素看着他的模样,嗤一声笑,“你自己都快死了,还担心本宫会中毒。”

邝连生呆怔良久,方想起河豚产卵是在三四月间,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但仍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不敢说话。

这位皇贵妃娘娘言语行事太出人意表,他到现在仍觉得双股战栗,不能直立。

“你走吧,今日之事,若再有第三人知晓,你就是柔贵妃下毒杀人的同伙。”

他脸上刚有的半点血色瞬间又褪尽,失声道:“什么……什么下毒杀人……”

流素脸上那丝冰冷的笑容也已隐去,眼神沉沉地看着他:“莫非你以为她是觉得好玩儿才问你河豚毒性的事?她杀了人,虽说那人不在宫中,可你……也算是助纣为虐。”

“不不……不会的……她是贵妃,要杀人何必如此曲折?”

流素看他模样便知他当真不知究里,疲倦地挥了挥手:“再问下去,你的脑袋也可以搬家了,记得本宫的吩咐便可。”

“臣……明白。”其实他什么也不明白,但身为御医这么久,他至少明白一件事,就是今日之事必须烂在肚子里,永远也不能说出去。

邝连生失魂落魄地离去后不久,岑苏海从殿内帘后出来,脸色也好不了多少。

“你都听见了?”

岑苏海不语。

“看来这邝连生应该不知详情。”

岑苏海看着她:“现在你确定官钰显的幕后是柔贵妃,那又打算如何?”

“我需要一根银针,能致人死地的长度。”

岑苏海蹙眉:“你要杀人,我可以帮你,不必非要自己动手。”

流素缓缓摇头:“这个人,我不能假手他人,非得自己动手。”她容色冰冷,目光森然,带着说不出的杀气。

“这次的事不比偷换遗诏,柔贵妃不是寻常人,她若死了,皇上必定追究死因,万一追查到你头上……”

流素看着他淡淡一笑:“你以为你可以做得天衣无缝?倘若由你下手,到时候牵连的就是你一大家子,你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又怎能不顾他们?”

岑苏海的眼神暗了一暗,没有答话。他可以不为自己留退路,但牵连不起家人。

“这罪责,只有我担得起。”她微微仰起脸,目光流连在窗外,遥不可及之处。“岑苏海,不要让你的手轻易沾上他人的鲜血。”

岑苏海看她决绝的神情,知道她分明是怕再连累他,绝不容他再插手此事。

他心里陡然止不住抽痛,她已是决意独自踏上一条不归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她,为了一个已死去的人,真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么?

“你一样承担不起这罪责,这事追究下去会查到你和纳兰性德的往事,皇上再宠爱你,也忍不下这种事。”

流素惨然一笑,她何尝不知。

天底下有那么多条活路,她偏偏选择了这条死路,因为那是她的命。

岑苏海看着她,眼神悲凉。

过得几日,邝连生在永寿宫为柔贵妃日常请平安脉,几回拿眼偷瞄她在帘后的身影,心里打着颤,想着前几日被皇贵妃宣去的事,越发心头栗六,总觉得如今的柔贵妃,看着没什么可能去伤害任何人。

隔帘后的女子形容清瘦,薄唇轻抿,眼神仿佛古井般不起波澜,她变成这样已经很久了,从前那些明朗的笑容仿佛与她再无干系,而她只剩下痴望着桌上红烛落泪的清寂岁月。

邝连生离去时,与成嫔撞了个对面,发觉这位成嫔娘娘也显得眼神寡淡,眼神中的清静温婉仿也被抽空了。

成嫔进去时,便瞧见柔贵妃拿着银剪望着烛泪滚落的神情,眼神都有些呆滞了。

她其实也有些日子没有踏足永寿宫,若不是听闻柔贵妃近来有些抱恙,她还依然在沉浸在檀香古卷的佛堂中足不出户。

“柔真,听闻你身子不适,近来越发消瘦了。”成嫔的声音很轻,自打她扔下词诗书画捧起佛音经卷后,人变得更安静寡言了。

“我能有什么事。”

“柔真,放下吧,我近日来念着心经里那段‘□□,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如是受、想、行、识亦复皆空。’总觉得人生亦不过如是……”

柔贵妃却浑然未曾入耳,又痴痴拿银剪剔了一截烛芯,看着被剔下来仍在燃烧的那一小截烛芯,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你,你只会躲避在佛堂,而我……我怎么可能忘记……她抢走了皇上,我也让她尝尝失去心上人的痛苦……哼,我就算不能令她死,也令她痛苦一世……”

成嫔费解地看着她:“柔真,你在说什么?”

柔贵妃森然道:“我让她再也见不到她最爱的人,她这辈子,也别想幸福了!”

“……什么……她最爱的人?”

柔贵妃看着成嫔,笑容异样,带着几分可怕:“你说,她最爱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