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0 章

直至她牵涉谋逆,太皇太后起了杀心,他想都没想便抢在前头处置了她,将她幽禁到南苑去。

他想着她对自己的漫不经心,想着她心中连一个谋逆的奴才也能看得比自己重,于是狠下心要从这段无望的恋情中抽身。他以为这回总能淡忘了她,再不为她左右自己的情绪。

岁月是最好的良药,他一定可以忘记她的。

可是相思这种病,是会随着岁月流逝,病入膏盲的。

他非但没能忘了她,反而越来越觉得若是没有她,他的生命便会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三年多的相思入骨,没有她的每一天,他都在煎熬中度过,犹如经年。

……

回忆就此中断,她微弱的声音仿佛从悠远的地方传来:“玄烨,你来了。”

“嗯。”他的回忆似乎已过了一生一世,然而目光落在她脸上时,才知道不过是瞬间。

她的目光凝在他脸上,仿佛总也看不够。

他终于来看她了,她一直在等着他回心转意,等了一千四百多天,每次看向宫门的时候,却只看见那扇紧闭的大门。

冰鉴知道她想什么,可是她从来不许冰鉴向外通传任何讯息。

直至她病重,时常意识模糊,冰鉴才能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在宫墙底下呼唤。

长街上每日都会有人走过,可是谁敢替她报讯,皇帝的禁令人人知道,只要传了关于她的任何讯息,都是会掉脑袋的。

她知道自己油尽灯枯,可还是以惊人的意志支撑着,她想等到他来看她一眼。她一直想着,他若爱她,总有一日会自己拔掉心中那根刺,否则任何的勉强都没有意义。

他说过要携着她的手,一直到白发苍苍,可是他放手了。

她以为今生再也等不到他,但他却又来了。

可是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只是这样凝望着他,希望他还能再抱她一下,再如从前那样。

仿佛感应到她的心声,他侧坐着,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在自己怀里,轻声道:“小素儿,朕来了,朕再也不会幽禁你了。”

她微笑着,仰脸看他,眼中神采明亮。

“我要走了,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不……你不会离开朕的,你答应过要陪朕一生一世的……”他蓦然失控,双臂用力,抱紧了她,不肯撒手。

“可是……你放手了。”

“不……朕没有,朕不是真的想将你幽禁一生一世,只是想着和从前在南苑一样,只要等气消了,朕便会来接你……朕以为你总会像从前一样,一直等在那里……”看见她的那一瞬,他心里所有的天壑都消失了,其实只有那一步,只是他不肯迈出而已。

他以为将她幽禁在启祥宫,不过与上次在南苑一样,只要他想要她的时候,她就会在那里等着他。

但时移事易,与当年全不相同。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幽禁,而这次她清楚知道自己的罪过。

那时候她对他的感情尚未深陷,到如今她无法自拔,他却说不再爱她。

可她终究将自己给了他,再也要不回。

流素轻轻摇头,看着他:“其实,我们都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你,我,还有冬郎,我们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们总是轻易许诺,以为只要尽力守护,就必能守住,却忘了还有天意。所以……你也不要再相信那些一生一世的承诺了……”

“你再给朕一次机会,我们从头再来,不……哪怕不能从头再来,哪怕你还爱他,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还在朕身边,能握着你的手不放开……朕什么都不要,朕只要你……”

“太晚了……玄烨,我没有时间了。”她笑容凄美,仿佛枝头将谢的最后一抹春’色。

“为什么你要如此残忍?你说过会原谅朕所有的错……”他只错过这么一次,为什么就不再给他机会?为什么就要以她的生命为代价来惩罚他?

他也说过会原谅她所有的错,可终究有些错,是不能被原谅的。

她只看着他无声微笑,其实她对他从未有过一丝怨意,又何来原谅可言。但是都不重要了,有些真相,还是随她而去的好。

他低头轻吻她的唇,冰冷柔软,没有一丝暖意。他一点一点地摩挲着,将她抱得更紧,只想要驱尽她的凉意。

她吃力地伸出双臂,如从前无数次一样,攀上他的颈项,温柔地贴上他的面颊。她向来畏寒,总是贪恋他身上的暖意,喜欢蜷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身体不留一丝缝隙,现在依旧是如此,仿佛只有他身上的温度才能给她一丝生机。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朕和容若同时认识你,你……会选谁?”他抬起脸,似乎想透过她清透的双眸看到她心底去。

她沉默了很久,轻笑了一下,低低道:“谁让……谁让你是皇帝。”

他颤抖着抚摸她的脸,到最后,竟然还是这样的答案。她给了他最多的欢乐,也给了他最深的痛苦,而今要给他的,却是最无望的恐惧。

泪水落在她脸上,她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绝望和悲伤,冰凉柔软的手指沿着他的颈间攀到他脸颊上,轻轻替他拭着泪。

“不要哭,玄烨,不要为我哭。”

他是皇帝,怎能掉泪。

看见他的眼泪,她会心疼,疼得钻心,可是他不知道。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爱过朕?哪怕只是曾经?”

流素没有回答,只是极轻、极浅地绽开一抹笑容,用她的生命,为他开出她一生最绚烂的那朵花。

她抚摸他脸颊的手,温柔到极致,一寸一寸,从眉眼到脸颊,到唇边……

一切静止在那一刻,她笑容最纯净、最无保留的一瞬间。

她想,姐姐,我终于可以卸下面具,再也不用为任何人而活。她最后的意念随风消逝,唯有双眼不肯紧闭。他不知道么,他的眼中可以照出她的倒影,她能看见自己的深情无俦,他却找不到那个答案。

“不……不……小素儿……”他蓦然惊觉怀里的人已了无生息,他的世界陡然寂灭。

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抱着她,却怎么也无法再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她是绽在他心上的花,她落了,他的心也便死了。

他抱了她一天一夜。可是再也等不到她醒来。

启祥宫内哀声一片。

玄烨步出正殿的时候,整个人仿佛也了无生机。

他眼中一片苍茫之色,没有喜怒,没有悲伤,没有哀恸,也没有爱恨。

魏珠也随之守候了一天一夜,险些没有昏倒在廊下。

“皇上……”魏珠迟疑着看玄烨的脸色,却看不到一丝能捕捉的信息。伺候了他二三十年,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

可是有些话,他还得硬着头皮说下去:“都在候着……敏妃娘娘的后事……以……以什么身份发丧?”

他以为得不到答案,但寂静良久,听见玄烨的声音,寂如死灰:“以妃礼发丧。”

魏珠呆愣了一下。

“朕给的,她从来不要,从前她都不稀罕这些,现在更不需要了。她生前所用之物,全部落葬,其余一应免去。”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只是一种本能,声调听不出半点起伏。

她唯一的殉葬品,是他的心。

玄烨目光过处,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如同虚设,无论是哭是怒,是喜是悲,他都毫不关心,能让他心动的人,已经不在了。

唯一能令他的目光凝滞一下的,是跪伏在地的岑苏海,他大约与魏珠一样,已维持这样的姿态一天一夜了。

“岑苏海?……你起来。”

岑苏海扶着已失去知觉的腿,踉跄起身,直视着玄烨。只这么短短一天,他满头乌发竟然多半如霜。

玄烨看着他。

“皇上,敏妃娘娘长年悲伤、忧虑、恐惧、痛苦,诸多情绪郁积于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其实她的身子弱,多半因心病而起。而您将她幽禁在此,再不相见,等于是要了她的命。皇上,是您亲手杀了她。”岑苏海神情冷漠,看着他时毫无惧意。

玄烨震动了一下,蓦然吐出一口血来,眼前发黑,便失去了知觉。

七月二十五日,敏妃章佳氏卒,年仅三十九岁,其时皇帝卧病于榻,未参与祭礼。

二十三年岁月,弹指一挥。

畅春园清溪书屋。

玄烨静卧在床榻之上,神色一如往日,安祥宁静。

在最后的这些日子里,他也从未向疾病低头,或者是因为他于生死已看得极淡,并不在意这一天究竟何时会到来。

从这日晨起,他大多数时候是陷于昏沉之中,自然也无法再起身去看一看窗外园景,无法提笔去亲拟遗诏。

但凡要交代的事,他已以口谕传于胤禛和隆科多,江山与朝政,最终都要放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禀皇上,雍亲王到了,在外头候传。”

他点点头。

雍亲王胤禛踏入之时,神色略有异样。

今日他已是第三次入内觐见,不知道玄烨还有什么未交代的。

他跪在床边,但玄烨一直凝视帐顶,什么话也没有说。

胤禛渐渐觉得双膝有些发麻,却未曾言语。今日玄烨大多数时候都陷入昏沉之中,只能断续说些话,传些口谕而已。

“胤禛。”他终于开口,微侧过脸看过来,声音倒是异样的清晰。

胤禛很是诧异,应了一声。

“还记得敏妃么?”

胤禛愕然半晌,没有说话。

那固然是玄烨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同样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

二十三年来,那个人已成为宫中的禁忌,谁也不敢去提她,谁也不想去提她。

但是胤禛不可能忘记,在亲情缺乏的童年里,她给了他唯一的温情,令他不至于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朕知道你不可能忘记她。”

“皇阿玛……”胤禛微蹙眉,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玄烨的病势已经危在旦夕,这种时候如何能说令他情绪波动的话?

“朕去后,将她迁入帝陵合葬。”

胤禛脸上有震惊之色,再看玄烨此刻的神志忽然如此清明,说话如此清晰,不由得隐隐生出不安之意来。

人说回光返照,莫非……

“皇阿玛,不必操心此事,您会好起来的。”

玄烨微微摇头:“不会了,这么多年来,虽朝夕思念,却甚少梦见她……”

胤禛无端生出鼻酸之意来。从少年之后,他就极少再有这种伤感情绪,但听玄烨说到敏妃,他却还是忍不住酸楚之意上涌。

“今日朕梦中见到她,便知大限已至。当年对她承诺多少,都难兑现,但至少有一样朕可以做到。生同衾,死同穴……”

“……”胤禛看着他,这二十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从未有半分忘记当年那件事,哪怕是从不对人言,胤禛也清楚地知道。

“人生难过百年,朕这一生,于江山于天下,都不觉半分负欠,唯有对她……”

“皇阿玛,她不会怪您的。”

玄烨没有说话,他们之间,又岂是负欠和怨怼可解释的。不管是胤禛还是胤祥,甚至于他身边的任何人,都难以明了他和流素之间的爱怨情痴。

只有他自己明白。

他缓缓阖上双目。

眼前依稀透出光亮,他看见她偏着头朝他笑,神情娇痴,那是十六岁的流素。

但她的身影晃动,很快便由笑容转为泪眼:“皇上究竟肯为臣妾放弃什么呢?江山?生命?满汉之分?”那年他强行为纯禧指婚,阳笑拒婚,她如是问他,他却答不上来。

最后一年陪他去木兰,他们相拥在御营入口坐了一夜,她问了相似的问题。

她总是有那许多奇思怪想,或许世上真有那么一个世界,如她所言,没有皇权,没有阶级,没有男尊女卑,没有满汉之分。然而那个世界有她。

她问他愿不愿放弃一切,只为了她。

他看着她微笑,当年他没有答案,可是她走的那天,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轻声道:“那时候若能换回你,朕愿意放弃一切,包括江山,包括生命。” 那一瞬间,他愿意倾尽所有去挽回她,然而她已无法知晓。

江山虽重,重不过她,只是当初他不明白。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有多爱她。

他眼角滑落一行清泪。

但是那句话,清晰地传入胤禛耳中,震得他恍了一下神,抬眼看龙床上的玄烨。

他在对谁说话?是他梦中的敏妃?

胤禛无法相信那是他能说出的话。他一生睥睨天下,威慑四海,手握江山,在最后的时刻,他说出的话无关江山,无关社稷,只是给了他命运中交错而过的那个女子一个答案。

“皇阿玛……皇阿玛?”胤禛隐隐觉得不对,唤了两下,扑上前去。

玄烨没有应答,他最后的念头,是要对眼前那团光亮中的女子说一句话:“江山如画,在我心中,不及你半分。”

“皇阿玛!”胤禛失声哭出来。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爱新觉罗玄烨逝于畅春园,享年六十九。皇四子胤禛继位,改年号雍正。

雍正元年六月,雍正帝下令追封敏妃章佳氏为皇考皇贵妃,谥号敬敏,开创了大清朝皇贵妃从葬帝陵的先例。九月初一,下令将其从葬景陵,与康熙帝、孝恭皇后同日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