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微锁了眉,侧头对苏麻喇姑道:“这个素贵人就是上回替皇帝挡了刺客的那个吧?”
“回太皇太后,正是。”
“哀家曾见过,那女子太过美艳,并非好事。”
苏麻喇姑笑道:“素贵人上回还着人送奴才回慈宁宫的,太皇太后可忘了?奴才见过她,心地甚好,待人有礼,很是恭谦得度。”
“哀家没有说她不好,只是觉得皇帝身边有这么个人未必是好事。你可忘了董鄂氏?何尝不也恭谦有礼,多才懿德,的确招人喜欢,可皇帝要太喜欢她了,那就不是好事了。”
苏麻喇姑沉默一会道:“先皇重情至性,今上则睿智冷静,应当不同。”
太皇太后摇摇头:“你瞧瞧,这万寿节扔下了满殿的人去寻那素贵人了,还冷静?”
“皇上还年轻,太皇太后慢慢规劝着就是了。”
“走水了,北五所那边走水了!”终于是有人发现火光冲天了。
流素精神一振,又提声叫起来,这会儿吸了一阵子新鲜空气,缺氧所致的全身无力也已改善了许多,她才撑着站起来。
一群人打着灯笼寻过来,流素才叫了几声救命,已听到玄烨焦急的声音:“是小素儿么?”“皇上!”流素声音含着委屈,带着颤音,刚往前奔了没几步,又被脚底下草茎绊倒。
皇帝这回连轿辇都未及备,直接就快步过来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可见心情有多急迫。他是过了长康左门就听见有人在叫“走水”,当时心都沉到谷底了。出了琼苑东门,因御园花房位置处于死角,又有藤萝缠绕,一时还未见到火光,再从绛雪轩往前走些才隐约看见了,几乎是两步并一步赶到的。
流素抬脸,才看见八宝立水的明黄色龙袍下摆,一双粉底绣金龙朝靴已到了眼前。
“小素儿!”没等流素站起来,玄烨已经直接上前将她抱起来。
才听见她叫救命的时候,真是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刚又看着她跌在草丛里的模样,玄烨真是万分不舍,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问了句:“你怎样了?”便脸都青了,眼中酸气直往上泛。
“皇上,皇上!”流素这回真不是矫情,刚才一番惊吓,她几乎丢了性命,本想好要怎样说清自己的经历和先前的怀疑,这会子全丢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委屈惊恐,双臂勾着他脖颈好一阵哭。
“去备轿辇!”魏珠还不知在哪里找,玄烨身后只跟着梁九功和几个小太监,闻言忙去了。
这时候也有左近的太监宫女提了水来灭火,很快魏珠并承乾宫的张九儿、福祥、抒宁等人也到了这里。见状都一阵紧张,生怕素贵人出了什么事直接把他们都处置了。
玄烨又抱着流素好生安慰了一会,她才稍静下来,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关于自己的遭遇,但那具侍卫尸体等细节却没有说,她还有些理智,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太多。
玄烨听出她话中隐藏的部分,也不详究,只追问她到底有没有事。
流素摇摇头,才想起自己本是要找谢流波的,赶紧问福祥:“谢流波回承乾宫了么?”
“回小主,没有。”
“快去找!”
玄烨道:“宁凤伦说和她分手后,她便自往承乾宫去了,怎么还没找着人?”
“快找,快去!”
玄烨见流素焦急,也对魏珠道:“你们快都去找,务必找到为止。”
到底人多,转眼木屋的火势就减弱许多,轿辇也过来了。玄烨抱着流素上去,先回承乾宫更衣。
上了车,玄烨才问:“这会你可以说实话了?”
流素道:“乾清宫还在筵宴吧?臣妾自去更衣梳洗,皇上您先回去,不能让人久等了。臣妾的事回头才跟您慢慢说。”又想着谢流波,心里左右是难安。
“别担心了,朕命他们多派人去找,你安心些。”见流素仍是神情萎顿,焦虑难遣的样子,他又觉不放心:“朕还是陪你回承乾宫更衣去。”
“不要了皇上,这样不好,尤其臣妾已是迟到,再与皇上一起去,更不知引起别人何等猜测非议。”
“也不过是顺路而已,都到了承乾宫了,朕只稍等你片刻而已。”
流素拗不过,下了轿进门去,福祥和抒宁跑得快,早回宫备下热水,让冰鉴冰瞳伺候沐浴。
流素想着皇帝在外间等候,哪有心情洗,只匆匆打湿了头发梳顺畅,清理了草叶泥灰就出去更衣,冰鉴帮她将湿漉漉的长发用扁方挽起来,道:“小主这头发该擦干才好,这样容易受凉。”
“顾不得了,快些随意梳个髻。”
玄烨看着,拿了块棉纱软巾过去,擦着流素犹在滴水的发梢,道:“别这么紧赶着,最多是不去罢了。”
“太皇太后和东妃她们都在,还有亲王郡王的,我这样子实在太不合宜了。”流素见自己脸色苍白,气色不佳,又自己动手在颊边扫匀了胭脂,点上鲜亮些的口脂。
玄烨拿起眉笔醮了青黛在她眉间淡扫了一下,道:“怎么还是用青黛画眉,不是有眉石黛么?蛾绿螺黛稀少,等有了朕也命人给你送些来。”
“算不得什么,臣妾的眉本来极少画,用那些也是奢侈。”
玄烨侧脸看着道:“确是如此,你天生眉长入鬓,真是不画都如远山横就。翠黛随妆浅,铢衣称体香。绛仙文君,犹有不及。”
流素强笑了一下,他还真是有闲情,多少人在乾清宫等他,他却在这里为一个嫔妃画眉,还有心思赞赏她的美貌。又想刚才经历了那样的事,他仿佛却转眼没了怒气,与槐贵人被害小产时的反应并不一样,这绝不会是因为对她的宠爱不如槐贵人。
从菱花圆镜中看他那双深似海底的眸子,流素蓦然发觉她从来没有看透这个男人,他的喜怒似乎并不是从表情上就能捕捉的。
玄烨拥着她:“走罢。”脸上看着淡静,心里却在回想方才御花园中的事。后宫里有人敢如此放肆,公然设计戮害宠妃,他隐约已有几分明了,暗自冷笑一下。
皇帝挽着素贵人一同进殿,众人目光想不落在他们身上也难。尤其素贵人那一头乌发如云般绾着,湿漉漉仿佛仍能滴出水来,颊光如晕,似犹带浴后的雨润红姿,好事者不免心里猜想到底皇帝刚才去干了些什么。
好在歌舞方兴,笙竹悠扬,众人的目光都只悄然打量,表面仍在听歌赏舞,他们从舞姬身边穿过,倒还不算太张扬。
玄烨却神色自若,微笑着跟流素低语,告诉她哪个是裕亲王,哪个是恭亲王。跟着命人在自己席边加了座,令流素坐在他下首。
流素微觉不安,嫔妃们座席均有规定,皇帝脚畔加座的事大约从未有过,说不上这个位置有多高贵,但却显得无比亲昵,她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太皇太后的表情。
太皇太后微笑着看场中歌舞,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进入一般。越是如此,流素心里越发往下沉,当太皇太后表现得似乎忽视一个人的时候,她可能真的打算忽视此人了。当初姒贵人便是一例。
流素不安地又看向玄烨,他也正朝自己看过来,向她含笑投去一瞥,神情甚是温柔。她忽然疑心,玄烨这分明就是故意要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他的用意显是在试探今晚有谁最为不安。
尽管她猜到玄烨的目的,仍是觉得心里堵着,仿佛腻了块猪油一样。他就不曾想过她的感受,她并不想这样明目张胆示威似的显摆自己的恩宠,更要担心今晚的殊荣会不会带来再一次飞来横祸。
至少她现在就要苦思冥想,如何去改善自己在太皇太后心目中的印象了。
安亲王岳乐等叔辈亲王先向玄烨致贺,再是裕亲王兄弟几人遥遥向玄烨举杯庆贺,之后是各郡王及福晋等人,女眷们都较为矜持守礼,轻斟浅酌,而男眷则有几个带了武人习气的,酒量甚宏,一杯接着一杯,醉意微醺。到底与皇帝都是叔侄或兄弟,他们的拘谨不如外臣之甚,有的还敢开几句玩笑。
玄烨向以宽仁著称,性格中不乏诙谐之处,并不如其他帝王严谨,也跟他们笑着应和,席间提及纯亲王隆禧早过了大婚之龄,却还没立嫡福晋,后年大选务必要操办此事。
可流素记得玄烨这位幼弟仿佛没活过二十岁,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后年大选。看他面容英秀,气宇轩朗,虽颇有皇家气度,却终究仍略带稚气。当时皇族男子十三四岁多已开始择定人选大婚,不知他为何十七岁仍未立嫡福晋。
裕亲王福全比玄烨年长一岁,神情沉稳,虽是亲王,却有武将之风,刚毅沉默,传闻他征战时也颇为勇武,在康熙朝颇多战绩。常宁比玄烨小三岁,看着笑容可亲,如沐春风,后也曾从武出征,随玄烨亲征噶尔丹,为右翼将军。玄烨这两位兄弟都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得其器重。
不得不说,顺治帝其实算是位英主,他子女虽少,活下来的几位还都算是人物,可见他在督教子女上也是有远见的。
“皇兄身边是素贵人么?”
隆禧提的这个问题有点失礼,但玄烨并不介意,纵容一笑道:“正是,怎么连老七也知道了?”
隆禧笑道:“其实早在素贵人入宫前,臣弟就听说过她的名头了。”
不但玄烨怔住,连流素自己也是不解,瞠目以对。
“都说纳兰府有位绝色美人,这在八旗子弟间都是有耳闻的,呃,臣弟是指少年一辈。”
玄烨奇道:“朕为何不知?”
隆禧道:“因为皇兄忙于政务,又长年居于深宫,哪里会如臣弟这样没出息,常会去干些斗鸡走狗、坊间听戏的勾当。”说这话时,他还悄悄做个鬼脸,虽说他这年龄实在还是个高中生,可在皇家已是成年皇子了,如此天真情态,实在不合身份。
不过流素倒是喜欢他这样率真个性,又听他说自己斗鸡走狗之时毫无矫揉畏缩之态,纯是性情中人。
玄烨哈哈一笑:“你已经老大不小,还是这样爱顽闹,当心朕哪日查你功课!”
“臣弟已成年了,皇兄就不能宽囿一二么!”
玄烨见他苦着脸,更是好笑:“那你还与一些八旗子弟去游戏坊间,可不是不务正业么?多学学你两位哥哥,果然未曾大婚的人就是这样,看来非给你找个人管着不可!”
隆禧笑道:“皇兄打算给臣弟挑个素贵人这样的绝色么?”
这话一出,流素往日的镇定也绷不住了,当下就沉了脸。这位亲王也太不拘小节了,简直是近于放浪形骸了!
玄烨侧脸看了看流素,唔了一声居然很认真地道:“老七,你要求太高,朕怕是找不着能如你意的了,天底下只有一个小素儿,不过她已是朕的,又去哪里找个与她比肩的来?”
“皇兄不如说即便找着了,在皇兄眼里也比不上素贵人才对。”
“还是隆禧最知朕心。”
流素听着这兄弟俩的对话,真想吐血而死,从来不是说皇家规矩严谨,说错一句话就要砍头的么?有隆禧那样说话不检点的弟弟也就罢了,竟还有玄烨这样应答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