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各宫主位轮流请安,大多是三两句话打发了,只在荣嫔那里多聊几句,稍耽搁了时间,总也在午膳前结束了。

流素从各宫看自己的眼神里就清楚知道,自己对她们的威胁也差不多解除了,尤其李嫔瞅了自己一眼之后那一脸的鄙夷情状不言而喻,简直觉得自己是凑上来拍马屁却偏拍上了马腿的那种。

自然,她们对逸君也是敷衍模样,连眼尾都懒得多扫。

逸君回头时叹道:“果然人情凉薄啊,竟连去请安也要受人白眼。”

流素道:“这也算受人白眼?不过是没有殷勤相待而已,宫里像我们这样的新人在所多有,三年一届,各宫主位都算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也都看惯了,就算是奉承话也都听得不新鲜了,换你上了她们的位,也懒得掀眼皮子瞧新人的,除非是很明显对自己地位有威胁的。因此她们不理你,那是好事。比如槐贵人,如今想得她们白眼还不行呢。”

逸君道:“说的也是,真要是被她们惦记上了,可不见得是好事。”

话虽如此,流素仍觉得她愀然不乐,近日来相处,也多少了解了逸君的个性,单纯和顺,略有些懦弱,虽不见得格外讨喜,却也不是招人厌的个性,并无什么心机。于是顿了下道:“你当真很想承宠?”

逸君犹豫一下,流素又问:“你看清过皇上的模样么?你知道他的个性喜好么?你喜欢他么?”

直问得逸君眨着眼答不上来,好半晌才迟疑道:“这个……似乎不是女儿家应当多想的吧,别说咱们入了宫,即便是寻常婚嫁,也由不得咱们自己作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了,嫁的丈夫如能门当户对、品貌端庄,性情再和顺些已经是万幸了,哪里想得到什么喜欢……不喜欢?”

流素哑然,跟这个年代的姑娘说什么恋爱自由那是鸡同鸭讲,虽有两情相悦的事,但想必也少见,否则不会一个梁祝就流传千古了,连西厢记都要被人骂有伤风化,牡丹亭虽已开始批判封建礼教,可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理论的狭隘性仍是主导了无数儒生思想,至晚清仍再复兴,哪能怪逸君这样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没有独立自主意识。

逸君又道:“我母家并不兴盛,我当选入宫,家族均以为荣,都指望着我……可是,真难呢!”

流素心想,指望逸君得宠能振兴娘家声势,那其实是极愚蠢的想法,如万琉哈氏一族懂得安份守己还好,否则逸君如得盛宠,只怕是害了他们。几时见仰仗后宫得宠而提升了母家地位的家族能得好下场的?她想了想,托起逸君下颌仔细瞧了会。

逸君当然不丑,清丽秀雅,也算颇有动人之姿,否则也不会当选。可身在万花丛中,她这也只算中人之姿了,何况年纪既小,身量未足,风韵也未见得出众,拿什么去和人争?

逸君觉得她动作略显不敬,缩了缩,羞怯道:“怎么这样看我!”

流素道:“逸君,你若相信我,我不能保你盛宠,至少可以让皇上不厌弃你,只是这种事心急不得。”

逸君惊讶地瞪大眼:“你?”虽在流素屋内,仍左右四顾,生恐被人听了去,悄声道:“这话在宫里可不能乱说,以防被人听了去。”

流素淡淡一笑:“别处我不敢保证,在我的明德堂,若非你我,其余人是不会说出去的。”门外抒宁把守,她有个好处,就是哑巴通常耳目比常人灵敏,虽然没有方圆百里内落叶飞花都逃不过的本事,五十步内常人脚步呼吸声还是逃不过她听力的。

逸君略放心:“可是你要怎么帮我?”

“瞧你模样,实在太生嫩些,至少一年之内,若非皇上召幸,不要想着承宠的事。这一年韬光养晦,你要做的,是多听,多看,少说话,切勿得罪人,上位者给你什么闲气受,除非危及生命,否则都忍着,你身边的宫人,最好也跟你一样。”

逸君点点头,却又茫然。

“其余的,你就听我的。”

逸君又点头,流素看她乖顺的样子,轻叹道:“后宫缺的是温婉的女人,而不是温顺的女人,这两词虽一字之差,区别却大得很,你明白吗?”

逸君不懂。

“入宫前,我有位师傅,她是汉女,身上禀江南女子灵秀之气,温柔娈婉至极,她的举动音容我都在脑中,从今天起,你要做的就是跟我学她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想起沈御蝉,流素的手微微颤抖,心痛难免加剧。她知道逸君资质有限,不可能模仿到沈御蝉的十足神韵,可加意□□,有七八分也就成了。

“逸君,你识汉字么?”

“识得一些。”当时满人已经开始汉化,逸君这一代识满文的少女远不如识汉文的多。

“没事的时候去找些史经诗词看看,懂的也不必多,捡些简单的、你能看懂的,有些白话传记小说也可以瞧瞧。”

“腹有诗书气自华,多读些书,自内而外的气质修养都会有所改变。”流素见她一脸天然呆,不禁心里叹气。

“是。”逸君终于明白点,有些欢喜地笑。

流素忽然心里一震,明珠当初让她学琴棋书画,也是为了潜移默化改变她的修养气质吧?她心里似乎有些捉摸不到的东西正在弥漫,令她思及便觉心凉。

流素正拿着镜子比在逸君面前,让她对着镜子笑上十八遍,看哪个角度、笑到几分为最佳,便听冰鉴说荣慧过来闲坐。

荣慧是佟妃近身宫女,才十九岁,宫女中算资历较长,却不比荣静是佟妃的陪嫁,要活泼好动些,与明德堂这边混得较熟。

“荣慧给两位小主请安。”

“姑姑好清闲,来坐着,冰瞳上茶。”流素对荣慧向来客气,但她会分得很清楚,能抬举的人才抬举,不能给脸的人,她从不吝惜摆主子架子。

“小主太客气,折煞奴才。”荣慧啜了口木瓜奶茶,“还是小主这里的茶好喝,连大红袍都比不上。”

流素抿嘴笑,对不谙茶道的人来讲确是如此。

荣慧现出不忿之色:“小主待人极和善,偏有人欺你位分低,在后头说三道四贬低你……”荣慧也是伶俐人,惯常并不乱说话,真是与流素混得关系极好才实话实说。

“说些什么,你只管说。”

“昨儿李嫔给皇后请安时道,瞧素答应那一脸艳俗模样,不知道皇上怎么就留了她的牌子,真真丢了姐妹们的脸!接着她宫里的媛贵人说素答应好歹是有几分姿色的,只是怎么看着一脸病容?”

“皇后怎么说?”

荣慧愤愤道:“皇后起初只是微笑,后来问,素答应怎么一脸病容了?入宫时好好的,颊透红晕,健康得很呐。跟着荣嫔说确是如此,尤其那一身桃红旗装耀眼劣俗,还配了杏黄绣鞋,果然碍眼得很。初时只觉得素答应明艳照人,不想品位如此低下。”

流素又一笑,这正是她要的结果,可惜有反应的人还少了些。

“皇后沉思一会道,姐妹们也不要再议论她了,素答应年幼,皇上已令敬事房收了她的绿头牌,左右这一二年内是不会召幸了,何苦与她为难。小主你不知道,皇后这话一出口,竟有好几人松了口气似的,满脸庆幸。”

流素本来高兴,听了这句又微觉不安,后宫容貌如此重要么,她的美貌竟已引起不少人关注,这可不是好事。

荣慧还在那里不平:“小主你不知道,听说你的绿头牌被收起来,可是皇后娘娘进的言。皇上本翻过你的牌子,皇后说你年纪太小,形容尚稚,皇上于是放弃了。”

流素凝眉道:“皇后?”

荣慧轻捂了嘴,小声道:“这话可是不能乱说,是咱们佟妃娘娘问皇上,皇上亲口告诉她的。”

“佟妃娘娘问我的事做什么?”

“上回皇上过来,佟妃娘娘便问新人中尚有谁未侍寝,其中有你的名字。娘娘说你品性甚好,容貌也端正,皇上才说了已让敬事房收了你的牌子。”

流素不知道佟妃这样关心自己,略微一怔。

荣慧和逸君都离去后,冰鉴小心道:“小主,这倒是免了你的事,你不想侍寝,皇上就如了你的愿,免得你多花心思避开皇上。”

流素冷冷道:“你说错了,是皇后如了我的愿才对。”

冰瞳道:“皇后贵为中宫,况且一直专宠,应该不是提防小主吧?或者她只是随口一说,小主年龄小,那确是事实。”

流素摆摆手:“你想得太过简单了,皇后十二岁与皇上大婚,比我如今还小一岁,那时何尝懂人事?年龄小,不过砌词。”随即又冷笑,“不想我还引起皇后注意了,真是福分不小。防微杜渐,才能专宠多年,皇后盛宠至今,绝非偶然。如今她防得了我,却被槐贵人抢了先机,怕她心里仍是不痛快的。”

冰鉴道:“那皇后会如何对付槐贵人?”

流素摇头,心中颇难预料,上回皇后捧了槐贵人,也许未必会对其刻意防范,倒是有可能先行拉拢。历史上赫舍里皇后颇具“贤名”,但这名也不过是玄烨给她安上的,她去世太早,并没有在史册上留下多少事迹,流素实在无法推测芳仪是怎样的个性,只从言行和面相而言,芳仪绝非善类,只是城府颇深,不易察觉而已。

“佟妃娘娘倒是好人,一再提点小主。”

流素道:“倒也不要轻易把她当好人了,日久见人心,如今她看来不错,焉知她不是自己无力争宠,倒来笼络我替她争宠?在这宫中,防人之心不可无。”佟妃是玄烨表姐,亲厚有之,宠爱不足,皇后芳仪和东妃都较她更得宠,下头还有荣嫔、李嫔和新宠槐贵人,她若不是仗着身份特殊,早该被冷落之至。

“小主素不与人争长短,可竟有这许多人目光都落在小主身上,各怀鬼胎,这后宫实在是有些可怕。”

流素道:“可怕的事还没来,如今我只是个短期内不会被召幸的答应,对她们几乎不构成威胁,但愿日子就这样平平安安,不要生风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