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和江湖是一回事,派系党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错综复杂。谁也保不齐自己能稳如泰山。稍有不慎就会丢了纱帽,甚至于脑袋搬家,遑论其他?
当初崔日用毅然投靠李隆基,可谓是眼疾手快、英明正确。可谁知他后来过的并不顺心。因为与太子少保薛稷不和,甚至在中书省大打出手,结果就惊动了李旦。薛稷此人是当时著名的大书法家,不但深得李旦信任,而且还是太平公主的羽翼。李旦一怒之下罢了崔日用黄门侍郎一职,贬出京城。
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现在崔日用是荆州长史。他虽然身在荆州,可却身在长安。从未断过和普润的书信往来。所以朝中的动态,他了解的相当清楚。太平公主日盛一日,薛稷这家伙岂不是越发要上天了吗?他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回京向李隆基兜售自己的定国大计。
荆州这地方虽然富庶,怎奈气候实在不佳。夏天酷热难耐,冬天又阴冷潮湿,其实他早就不想呆了,大丈夫当断必断,他打定主意之后,便启程回京来见李隆基。
李隆基见到旧日的羽翼归来,心中也是感慨良多。想当初,自己振臂一呼,群起而响应,声势何其壮哉。而如今身边的人却一个个遭到贬谪,十中去了五六,甚是凄凉。当下便与崔日用款叙别情、促膝密谈。
崔日用说道:“陛下,臣虽居边远之地,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您,忘记国家呀。臣看今日之太平公主就是昔日之韦后。”
提起太平公主,李隆基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虽然她整日里跋扈飞扬,甚嚣尘上,可她毕竟是自己的姑母,在心中的天平上,分量是远远超过韦后的。说实话,他不愿意轻易摘取面具,向姑母宣战。
李隆基沉默片刻,道:“朕的姑母一向不甘寂寞,朕是知道的,她就是那个性子,和韦后不一样,韦后弑杀先帝,属十恶不赦。”
崔日用道:“臣听说宰相七人之中,四人出自公主门下。且她的势力遍及朝野,这叫什么?陛下您知道吗?这叫做垄断朝纲,必成大唐之祸患。”
李隆基笑道:“爱卿言重了,朕看她没那个心思。”
她说这句话实在是言不由衷。赤箭粉投毒事件与韦后用毒饼弑君何其相似,虽然谋杀未遂,凶手也未能查清。他到现在还是不愿意直面这个问题,毕竟这里面有太复杂的感情纠葛。
崔日用道:“陛下,不去庆父,国难未已。目下之太平公主何异于鲁国之庆父,臣望陛下千万不要因为私情而误国家啊。”
李隆基道:“虽如此说,可是父皇已经老了,朕实在是不愿意让他老人家在遭受什么打击了。”
崔日用道:“臣闻天子之孝在于安定国家社稷。倘若奸佞之党遽然发难,社稷都不能保全,还谈什么天子之孝呢?臣以为陛下应当机立断,不可再犹豫。否则将给太平公主以可乘之机,与陛下极为不利。”
崔日用的意思,旨在巩固皇权,李隆基焉得不知?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处在夹缝之中,那样的话,他将何以君临天下。总之,人当歧路之前,必有取舍,方可大步向前。从小就锋芒毕露的他,及至长大成人也与父亲的性格相去甚远,不是那种畏缩不前,瞻前顾后的人。
在崔日用的一番劝说之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也罢,朕以天下为己任,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崔日用道:“陛下能早定大计,臣实在是欣慰不已。”
只隔了一天,太平公主和自己的儿子薛崇简就大吵了一通,最后竟闹到了动手的地步。气得浑身发抖的太平公主竟然抄起了棍子,当着亲信臣僚的面,她也顾不得什么仪态面子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乱打,好不容易才被众人劝开。
薛崇简和太平公主已不是第一次吵了,因为朝廷上这点事儿,母子俩已不知吵了多少回了,呈逐渐升级的态势。这次,太平公主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武力冲突便一触即发了。
薛崇简一贯反对母亲在政治上的做法:拉帮结派与李隆基唱对台戏。他倒不是要刻意维护李隆基,而是不想让自己的母亲卷入危险地政治游戏之中。说到底还是为了太平公主好。过去,他曾经追随过李隆基,了解他。他明白。李隆基只不过是在忍耐而已,那个人是个极危险的猎食者,越是机会来临,爪子会缩得越紧。
可是忠言逆耳。太平公主哪里能听得进去,母子俩爆发激烈的争吵也就在所难免了。
元氏没有得手,太平公主已决定要采取军事行动了,她以为万骑营是在她的手里捏着的。偏这个时候,薛崇简又跳出来阻头阻势,她能不震怒吗?把儿子赶出议事厅之后,会议继续进行。她要在行动之前进行尽可能细致的布署。与会者囊括了军政几乎所有机要部门的首脑人物。包括萧至忠、岑羲、窦怀贞、常元楷、李慈等二十多人,一向都是公主极信得着的人。
户部尚书魏知古也有份参与了太平公主府中这次重要的会议。他曾在相王府为书吏多年,自从担任宰相之后,就一直以中立自我标榜。不过,对太平公主而言,只要不是他李隆基的人,都在争取之列。不论是否行得通,他都会去试一试。没想到魏知古还蛮识趣,很轻易便倒向了她这一边,成了她府里的座上客。
可是太平公主做梦也没有想到魏知古竟然是藏在她身边的一颗定时**,是个地地道道的卧底!从公主府里出来之后,魏知古直奔宫里。
李隆基不是个纯洁无暇、懵懂不谙世事的少年,虽然他有好玩的一面。一个专权的帝王,如果内心能够轻易被人读懂的话,无疑将会死无葬身之地。只有能将光明与黑暗融为一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这一点,李隆基无疑做到了。魏知古这颗棋子就是他的杰作。他一直按兵不动,隐忍求安,为的就是等待敌人蠢动的那一刻的到来。
夜已黑。太平公主的秘密计划对于李隆基来说,已毫无秘密可言。魏知古哪怕连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李隆基已经把高力士和杨思勖都找来了,叫他们派出人手分头去通知自己所有的亲信,包括四弟隆范、五弟隆业。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人陆陆续续都到齐了,可是李隆基却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在场的人除了王琚、郭元振等少数几个人以外,几乎都是他的老部下,知道他的脾气,所以谁都不吭声,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等着他开口说话。
李隆基在等信使。昨天下午,他就已经写好一封信,打发信使送往东都自己的老师那儿了。他在等待张说的来信。这是旁人不知道。他想知道张说的看法,就是因为“静观其变、不为祸始”这八个字,他才忍到了现在。
御书房里的空气似乎是凝滞不动的。雕塑般的一群人一起在默默地等待着。忽然门外的卫士报说:“陛下,洛阳的信使来了。”
李隆基猛的扭过头来,道:“快!叫他进来。”
门开处,一人手持吐蕃短刀跨了进来。
王毛仲和李守德几乎是同时抽出佩刀,暴喝一声:“陛下小心!有刺客!”人已如两股黑风一般向来人扑了过去。
来人刚啊了半声,两个手腕已同时被王毛仲和李守德的飞脚踢中,那柄刀呼的脱手飞出,。与此同时两柄森寒雪亮的横刀已同时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而落下的短刀已被李守德的另一只手稳稳接住了。
王毛仲喝问道:“大胆的狗奴才,竟敢行刺陛下,快说是受了谁的指使?”
这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一张苦瓜似的脸在灯下十分扭曲难看,尖声道:“王将军,奴才不是刺客呀,奴才是打洛阳回来的信使。”
李隆基边往过走边说道:“没错,他是朕派去洛阳的信使童用。只是你这个狗奴才,为何提刀进来?莫非真要对朕不利吗?”
童用道:“陛下,奴才纵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行刺您老人家呀。这柄刀是张大人叫奴才拿回来给陛下您的。”
李隆基道:“什么?那他的回信在那里?”
童用道:“陛下,张大人没有写回信。他看了您的信之后,只是把这柄吐蕃短刀交给了奴才,未曾写回信。奴才当时甚是狐疑,问张大人这是何意,他说叫我不用管,拿了来给陛下您一看就明白了。”
李隆基从李守德手里取过短刀,呛的抽了出来,刷刷挽了个刀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张先生的意思,朕明白了。”
他这一哈哈大笑,把众人都给搞糊涂了。谁都闹不清他这阴一阵阳一阵,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隆基冲王毛仲和李守德一摆手,道:“童用不是刺客,这柄短刀就是张先生给朕的回信。毛仲、老李把他放开吧。”
李守德和王毛仲这才把刀抽回来插入鞘中,放开了童用。
李隆基道:“童用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童用答应一声,谢恩告退。
李隆基见大家都一脸茫然地戳在当地,便挥着短刀问道:“你们觉得张先生给朕送来这柄短刀用意何在呢?”
李守德道:“陛下,属下认为张先生定是觉得这是一柄宝刀,所以叫信使拿回来送给您的。”
李隆基瞧着手里的短刀,道:“宝刀?这当然是一柄宝刀。老李说得没错。只是他将此刀送给朕,并不是因为这是一柄宝刀。”
李守德诧异道:“那是为什么?”
王琚接口道:“张大人是想告诉陛下该是当机立断拔刀出鞘的时候了,要快刀斩乱麻。”
其实不须挑明,在场的人也都明白针对的谁。满朝上下,谁不知道太平公主已经和李隆基水火不容了。
李隆基点头道:“朕把各位都找来的意思,想必你们也都清楚。一个时辰之前,魏爱卿已经把探知的最新情况都说与了朕:太平公主已经起了二心,意欲要对朕发难了。该如何应对,各位都说一说。”
崔日用道:“如此看来,形势已经刻不容缓,陛下当先发制人才是。”
王琚道:“陛下,臣以为要想除掉太平公主,非得先把她的党羽剪除不可。”
李隆基道:“朕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该从哪里下手呢?”
王琚道:“万骑营总管常元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