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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振能把崔耀祖择出来么?这也是皇后很有兴趣观望的一件事。
皇帝已经下旨,照章程将七名罪臣押解进京。也就是说,崔振有足够的时间斟酌对策。
而萧错那边的事情,也有延缓事态的一段时日。五月,官员有半个月的田假。
前两日,皇帝告知满朝文武:自本月起,遵从先帝在位初期、中期的官员休沐假期制度。每个月初十、二十和最后一天为休沐日,此外春节期间、端午、清明、中元、中秋等节日均有假期,若朝堂上有大事或官员公务吃紧,酌情减免。
帝王或官员都一样,劳逸结合最好,若是每日都把自己或别人当成昼夜不停拉磨的驴,并无益处。一个个一天天的都累得晕头转向且没盼头,哪还能时时集中精力打理手边事宜。
精力旺盛的人是不少,可身子骨单薄的官员比比皆是,单只内阁来说,熬上他们一个昼夜就有头晕眼花撑不住的,若是几个日夜不眠不休,晕厥吐血的都有——累他们几天,他们就要请起码一两个月的假养病。
何苦来。
今日是四月最后一日,也就是官员休沐的日子。
皇帝自然也清闲不少,一早想起长平郡主几次求见,都因他不得空而未能如愿,便命内侍去传旨,唤堂妹巳时左右到御书房说话。
而长平郡主辰正就到了宫里,先去给太后请安,随后来了皇后这儿。
红蓠通禀的时候,皇后正在陪太子投壶,吉祥跑来跑去地跟着凑趣,引得母子二人笑声不断。
听得红蓠的话,皇后笑着颔首,“正好,云斐该去找祖母了。”她闲来给云斐画了花草与各类小动物的画册,太后这两日逐个教云斐辨认,只当个小游戏,云斐何时累了,还有九连环之类的玩具消磨时间。
云斐一听要去皇祖母哪里,高兴得笑了,道:“明日再投壶。”
“一竿子就把我支到明日了?”皇后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小脸儿,“又打算在皇祖母宫里玩儿一整天?”
“嗯。”云斐点头,“省得娘亲累。”
“好啊,那就去吧。”儿子又长了一岁,平日愈发言简意赅,真就像是多说一个字都会吃亏一样。幸好性情活泼调皮,不吝啬笑容,皇后也就随他去。
云斐由奶娘抱着,在一大群宫女的簇拥下,去了慈宁宫。
皇后转到正殿落座。
长平郡主款步而入。是身形娇小容颜娇俏的女子,杏眼桃腮,肤如凝脂。她端端正正行礼,“给皇嫂请安。”闲来姑嫂两个时不时一起陪着太后说话,她对皇帝、皇后的称谓便慢慢变得很亲昵,而不是只有君臣之别。
皇后抬手示意她平身,命宫女赐座,“是有话跟我说吧?”
长平郡主道:“正是。”她虽然与皇后接触的日子尚短,关乎对方做派、性情的传闻却没少听说,知道凡事还是直来直去说清楚的好,“不瞒皇嫂,我这两日求见皇兄,是为着家父那道请安折子上提及的赐婚一事。”
皇后问道:“那又为何先一步见我呢?”
“是有一桩事要禀明皇嫂。”长平郡主捏紧了手里的帕子,面上却尽量显得神色如常,“江夏王府……选定了两个人选,让我想法子求得皇兄皇嫂赐婚。”
皇后失笑,反问:“你的意思呢?”把问题轻描淡写地扔回给长平郡主。
长平郡主也是个妙人,道:“在江夏王府,我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在京城,我听从皇兄皇嫂吩咐。”
皇后笑意更浓,“这样说来,我让你嫁谁,你就嫁谁?”
长平郡主站起身来,愈发局促不安,“皇嫂若是下懿旨赐婚,自是不敢抗命。之所以禀明此事,是觉着江夏王府的打算不妥,便先来禀明皇嫂,稍后再禀明皇兄。”
“这些事禀明皇上即可。”皇后语气愈发温和,“我性子孤僻,为人姻缘牵线的事情,做不来。”
长平郡主恭声称是,继而告退。
皇后笑道:“御书房里这儿不近,就不留你了。”
等人走后,红蓠因着好奇,不免小声嘀咕:“江夏王想把长女许配给谁呢?”
“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听过就忘掉。”皇后起身转向书房。
红蓠惊讶,“我还以为,您与她相处得很好呢。”
皇后就笑,“不知根底的人的家眷,不需远,不需近。”不需相信,亦不需费神去怀疑。
也是,江夏王这一辈子就忙活着收揽女子到身边这一桩事了,实在上不得台面,江夏王世子大事上明智,小事上别想指望。这样一来,之于皇后而言,出自江夏王府的女子,不过陌生人。只是,因着江夏王世子与崔振的事情还没过多久,皇帝皇后都要继续给江夏王府的人几分体面罢了。
皇后看红蓠一眼,“明白了?”
“明白了。”
这边二人说着话,长平郡主去了御书房,在门外等了一阵子,崔鑫出门来,笑呵呵地道:“郡主快请。”
长平郡主回以温和的一笑,步入御书房,行礼问安。
皇帝闲闲坐在椅子上,手边一杯热茶,神色温和,“屡次三番要见我,何故?”
“回皇兄的话,屡次求见,是为着赐婚之事。”长平郡主把刚才与皇后说过的事情复述一遍,只是愈发言简意赅。
皇帝玩味地笑,“选好了人,哪两个?”
长平郡主垂头看着脚尖,“一个是崔家四公子,另一个是萧家三公子。”
皇帝一笑置之,“崔家、萧家,女子想嫁入那样的门第,并非易事。”
长平郡主咬住了唇。
“我已知晓,慢慢来。”
长平郡主有些惊讶,真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种有意成全的话。
“我还有事,得空再与你们兄妹二人说话。”
长平郡主称是告退。
皇帝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盏茶,锦衣卫指挥使夏泊涛奉召而来。他问:“要你查的事,可有眉目?”
夏泊涛苦笑着摇头,“回皇上,还无结果。”
“为何?”
“因为暗卫的缘故,锦衣卫行事诸多不便,况且简统领那个人……只要他在办差,就恨不得方圆千里都不准有别的衙门的人在,微臣……”
皇帝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他跋扈,他能扰得你办不成事,那你呢?你是泥做的不成?”
夏泊涛没吱声,心里说那不都是你把简让惯成了那个德行么?可又怎么敢说出口,说了之后,皇帝一定会继续问他:你怎么就不能让我愿意惯着你?
说来说去,是他能力不如人,天生不是果决彪悍到简让那地步的性子。
皇帝又问:“韩越霖不在的锦衣卫,便只剩了个空壳子么?”
“微臣有罪。”
“日后是不是不论何事,朕都要找暗卫?暗卫是不是天生三头六臂,能一再代替你们办差?”皇帝已经冷了脸。夏泊涛是江式庾的女婿,他的连襟,不为这个,他也不需要说这么多,直接换个人便是了。
夏泊涛额头已经冒汗,跪倒在地,再度告罪。
“十天。”皇帝给出期限,“办不成的话直说,朕另请高明。”
夏泊涛领旨告退。
一直站在一旁聆听的崔鑫,却是到此刻都不知皇帝到底交代了夏泊涛什么差事。可是,不知道岂非更好。
夏泊涛步出御书房之后,急匆匆离开皇宫,转去韩国公府取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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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蓝、水香这两个丫头的态度越来越明显:一心一意服侍着裴羽,再不理会旁的事。
这是人心换人心的事儿,钱财不能让人全然忠诚,而平日里点点滴滴的善意、体贴却可以。
不可避免的,京卫指挥使司与南疆的事情,裴羽也已听到风声。
意料之中的事,听了并不心惊亦或紧张。
她只是对当初举荐崔振的两个人比较感兴趣:“吏部文选司、兵部武选司的两位郎中,分别是什么来历?”
水香先一步考虑到夫人会问,是以,早已下过工夫,被问起的时候,即刻答道:“吏部文选司郎中并无可疑之处,是出了名的性子耿直,与萧府、崔府并无瓜葛。兵部武选司里那位举荐崔四公子的郎中杨冽,则是杨家旁支。”
杨家旁支,与崔振的五弟妹同宗,若是想当然一些,不免认为这是崔、杨两家结亲的益处。可裴羽已经因为想当然看错过事态,自是不能如以前那般权衡事态。
一来是她受萧错影响,晓得崔振根本不屑于利用女子得到益处;二来是亲人、族人不睦甚至反目的事情已经听过看过太多——只崔家就能让人细品很久,有些事便不能过于在意人的出身。
那样的肥差,若是拿不出像样的理由,也不敢向皇帝举荐。
兴许是其间另有隐情,兴许是杨冽也如吏部郎中一般耿直,只看才干,不管其他。
思忖间,木香进门来禀:“夫人,医婆、产婆都找好了,一位姓许,一位姓祁,前者是皇后娘娘赏的,后者则是咱们府里选出来的。管事妈妈说,日后许、祁两位就在正房当差。”
居然还能有选好的一日——最初,裴羽只有这个想法。
是前两日的事情了,皇后命人送来了两个人,眼下看来,萧府只留下了一个。
“把两位妈妈请进来。”她和声吩咐。
许妈妈和祁妈妈相形入门来,恭敬行礼。都是看起来精明而不失稳重的人。
裴羽含笑询问她们几句,打了赏,唤木香带二人去住处,先歇息一半日。
这件事了了,等到月份差不多了,就又要找奶娘,到时内宅的管事又要头疼一阵子。幸好萧错赏罚分明,对结果满意一定有赏,不然哪……要是换了她,几个月就撂挑子不伺候了。
心里念着他,便想去看看他。
他用过早膳之后,便去了后园。裴羽借着散步、赏花的由头,去后园寻他。
萧错身在芙蓉榭。
芙蓉榭四面环水,南北两面俱是落地的门窗。在这般的时节,身在其中至为舒爽。
裴羽吩咐随行的丫鬟等在水边,独自步上架于水面上的木桥,远远便望见了水榭中的他。身着道袍,盘膝坐于矮几之后,低眉敛目,手里执一枚棋子,凝神于眼前棋局。
此刻看去,他只是个容颜俊美的贵公子,在自己的家中,过着富贵闲人的日子。
听闻她的脚步声,萧错展目望去,眉宇间便多了笑意。
她穿着粉色上衫,白色裙子。上衫略略收腰,喇叭袖,白色滚边;白裙是很轻柔的面料,层层叠叠,裙摆在暖风中辗转轻舞。
娇柔之至的穿戴,将她的微微显怀掩饰起来。
而那如花的容颜,美得不似真人,叫他有片刻恍惚。
裴羽走到他近前,刚要落座,他已摆手阻止,“湿气重。”继而起身转到她身侧,指一指北面临窗的长椅,拥着她走过去。
裴羽则寻举目四顾,“如意呢?”
萧错答道:“在鱼塘浅水处的水里抓鱼。”
“啊?”裴羽睁大眼睛,“今日的鱼儿可遭殃了。”便是鱼儿在深水处,胆子再大,也架不住如意这样的庞然大物一直在外围折腾,
萧错笑了笑,“嗯,天气暖和的时候,它淘气得厉害。”
裴羽转到长椅前,见全不似寻常用来安坐的椅子,很是宽大,端坐是不能够的,是让人半卧的样式——更像是将两张躺椅合并为一,又铺着柔软的坐垫,椅搭亦是相同,一角有一张薄毯。
端的是会享受——临水眺望,要那么端正的坐姿做什么?
她抿嘴笑着,与他并排落座,将身形舒舒服服地安置在椅上,见面前门窗与南面相同,镶嵌着玻璃,只是并未打开。
“不下棋了?”她问他。
“留着就好。”萧错将薄毯展开,搭在她腰际,继而自然而然地展臂过去,让她依偎着自己。
“再有几日便是端午节了。”裴羽说起田假的事儿,“我听庄子上的人说,农忙也就在过节前后。”
“对,到时能得半个月的清闲。”萧错笑道,“打算怎么过?是让我带你把京城的美味吃遍,还是在家乘凉下棋?”
“你怎么会有这般清闲的时日。”这一句,裴羽没加思索便说出了口。
萧错听出弦外之音,“听说朝堂的事情了?”
“是啊,每个人都会知道的事,我不该听说么?”
“不是那个意思。”萧错笑着搂了搂她,“早知道就该由我告诉你。不算什么事儿,不需放在心上。”
裴羽侧头凝视着他,“我知道,只是担心你为着我现在这情形,勉强自己。”若属下出事已让他繁忙不已,那她就实在不该让他分出时间、精力刻意陪着自己。他处境的凶险,她不难想见。
“我勉强自己的年月,早已过去。”萧错侧头吻着她的额角,语声温柔如此刻和煦的风,“说好了余生岁月要陪着你,不是虚话。”
“我相信。”裴羽为此动容,将手交到他掌中,“我只是不想成为你平日里的负担,哪怕一点点。”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萧错笑着吻了吻她眼睑,“以前都是你在照顾我,已做得不能更多,我无从弥补。那么,我们日后携手,把日子过好。”
裴羽凝视着他,片刻后,把脸贴在他胸膛,聆听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好。我会尽全力与你把日子过得更好。”停了停,又加一句,“不为你,也为我们的孩子。”
“嗯?”萧错勾起她的下巴,“这是想让我这么早就跟孩子争风吃醋?”
“是又怎样?”裴羽笑容慧黠,“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
“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萧错分明是不容置疑的语气,“你和孩子,都是我的。”又侧头用力地吮着她的唇,“你敢说我说的不对?”
“……”明明不服气,可这种话又有谁能反驳?裴羽没好气,伸出手去,用力掐住他腰间,再用力一拧。
他身形微微一僵,却道:“被夫人打得起不来了,我又能多讨三日的假。”
裴羽忍俊不禁,“你这个无赖!”
“是我的。”萧错温柔地索吻,“阿羽是我的。”再无玩笑的意味,只有着发自心底的满足、喜悦。
阿羽,是他的珍宝,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她因此动容,婉转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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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当日,萧错陪着裴羽回娘家。越两日,到了农忙时节,官员放田假。
下属林珝反咬自己一事,萧错于情于理都不会闲着,只是在家一直神色如初,并不谈及这些。
五月初九,刑部尚书夜访萧府。
翌日,甘蓝悄声禀明裴羽:“刑部尚书是来跟侯爷说林珝的事儿,说那人迄今态度不明,一时说有人诬陷,一时又说是侯爷默许甚至暗示他对身居要职的人攀关系,以图人脉更广,权势更大。
“侯爷跟尚书大人说,即使如此,也好,那我就公事公办,诋毁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我容不得。若有幸仍在其位,便会斩草除根。
“尚书大人即刻说,会将侯爷的话转告林珝。”
林珝先前一再翻供,是不是源于左右为难?——既畏惧崔振,又畏惧萧错,处在夹缝之中审时度势。
可是,一再翻供的人,说出的话还有谁会相信?
在绝境中又焉能有审时度势的余地?
墙头草,从来就不会有好下场。
只看他更怕谁。
说到底,崔振便是再有才干,在京城为官的日子毕竟太短——此举,兴许只是存着试探之意。
试探萧错的势力,试探萧错在京卫指挥使司的威信。
他若能得逞,日后可乘之机良多。
他若不能得逞,日后便要另辟蹊径。
这番思量之后,裴羽松了一口气。
五月十六,皇后在宫中设宴,五品往上官员及其家眷皆可赴宴。
她是对田假再清楚不过——哪个官员都是坐在家中发号施令便可,亲自前往田间的人,不是太闲,便是手头太拮据,以至于连田地的收成都很在意。
裴羽怀着的胎儿一丝为难她的意思也无,一直胎相安稳,并无明显害喜的迹象。又想到皇后亦是有孕之人,人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她若明明无事却显得太娇气的话,全无益处。
由此,她有意前去。
萧错也知她一直老老实实安胎的日子有些单调沉闷,况且自己又要前去,便爽快应下。
当日,夫妻两个一同进宫赴宴。
对于宫里的宴请,皇帝皇后出现的时间从来没个准成——不知何故,便会早早坐在殿内,看人们陆续到来;不知何故,便会等人到齐之后才会现身。
上次延熹殿为太后庆祝寿辰,帝后一早就在殿内。
而这一日,却是人们全部到场之后才先后而至——这情形倒也好,裴羽有足够的时间与相熟或较好之人寒暄一番。
裴羽有喜的消息,寻常命妇都已得知。相熟交好的上前去询问她近况,交情泛泛的上前去道喜,足够她应承一阵子。
除去这些人,便是与崔家相熟交好的女眷,俱是站在别处三五成群,闲闲说话,全然不知她这边的情形一般。
这样最好,全无必要应承的人,在这场合下逢场作戏不过是枉费了力气。
裴羽与昭华长公主见礼的时候,两女子都不自觉地平添了一份亲昵。
昭华长公主的孩子满月那日,先给裴羽写了张字条,让她不准前去,继而又命顾大夫传话,苦口婆心规劝一番,待得她允诺只送贺礼不到场之后,做表面功夫的帖子才送到了萧府。
有这前提在先,裴羽又怎么能与昭华长公主不亲近。
帝后到来之前,最后一个到场的人是长平郡主。
长平郡主身着一袭粉红色衣裙。
巧的是,裴羽今日穿的亦是粉色——粉红色暗绣荷花的褙子,配着娇绿色裙子。
阮夫人冷眼打量长平郡主片刻,轻声道:“人与人,果然是比不得啊。”裴羽的一身穿戴,让人觉得是清水芙蓉,长平郡主的一袭粉色,则不能为她娇俏的容颜增色。相比之下,差的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还真是如此。”在阮夫人身侧的张夫人颔首以示赞同。
裴羽没听到二人的谈论——知道也没用,与别人一样,上前去与长平郡主见礼。
长平郡主见到裴羽,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语气略略拔高,并且意味深长:“萧夫人这容貌,并非见不得人啊。”稍稍顿一顿,掩袖而笑,“先前听闻萧夫人一度闭门谢客,我还当是……”近前的女子因着这突兀的言语或惊愕或幸灾乐祸,陷入沉默。
裴羽抿唇微笑,“妾身未见郡主之前,也不知是这般的容貌。”语气亦是意味深长,让外人怎么想都行。
长平郡主抿唇冷笑,“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郡主此话何意?”裴羽不动声色,心里也是丝毫怒意也无,“自认不曾失礼于郡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何要胆怯?郡主可要把这话说明白。”情绪显露于面上的人,要么是毫无城府,要么就是故意寻衅,这两样,她都不需动怒。没脑子的人,不值得动怒;故意找茬的人,那就需得长久应对。一碰面就跟她较劲,不是犯傻么?长平郡主可不似那种人。
裴羽语声刚落,张夫人把话接了过去,笑吟吟地道:“萧夫人这般的容貌,哪一个能说不好看?硬说她不好看的人,脑筋怕是不大灵光啊。”说着,语气转为轻快,“反正我要是男子,在此刻,在场的女子便是全站到一处,我一眼便能瞧见的,唯有萧夫人。人家这样貌,可是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尤其今日,这般娇嫩的衣饰,一定要有衬得起的样貌肤色才行。”
长平郡主目光一瞬,大大的杏眼显露出不悦,唇角讽刺地上扬,“张夫人这话是何意?众所周知的美人,不是我皇嫂么?”
“郡主这话又是怎么来的?”张旭颜走到张夫人身边,并且下意识的展出双臂,把母亲与裴羽往身后一带,做出保护的姿态,“家母方才已经说了,是‘此刻”、“在场”的人,并且她以往多年、迄今都认为皇后娘娘是大周第一美人,多少人都知道。你平白断章取义是何居心?你没将人的话听明白就胡说八道,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娘与萧夫人都是一品诰命夫人,看你摆摆架子是念着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情面,不搭理你也不失礼。”说到这儿,冷冷一笑,“家母与萧夫人都一样,在娘家可都是嫡出的大小姐,家族的掌上明珠。真行差踏错也罢了,若是有人胡说八道平白污蔑,便是她们能忍,旁人就看不得好端端的人受这种腌臜气!凭什么?你凭什么?”
语声刚落,便又有人接话道:“张二小姐说的句句在理。郡主这种明打明无事生非的行径还是能免则免吧。凭谁是皇室宗亲,若是无理取闹的话,也没谁会容着。可别会错了意,把这大京都当做你江夏王府!”
众人循声望去,才知说话的人竟是杨氏——崔五公子之妻。
杨氏并不是要帮裴羽或张家,只是先前与婆婆也受了长平郡主的奚落,这会儿趁这由头帮腔而已。
她反手握了张旭颜的手,予以对方一个诚挚的笑容。
张旭颜笑着点一点头,微声叮嘱两句。
裴羽颔首应下,转回到自己的位置,多看了长平郡主两眼,思忖片刻便明白过来。这长平郡主,是崔家、萧家都看不上。
真有意思,谁稀罕你看上了?——她腹诽着,正等着面色奇差的长平郡主反诘的时候,皇帝与皇后相形而来。
人们在听到内侍传唱期间迅速各归各位,之后行礼参拜。
长平郡主神色恢复如常。
别人亦是如此。谁会傻到跟帝后提及这等小事?
饮宴期间,长平郡主趁着一个空闲离座,上前去对帝后毕恭毕敬行礼,道:“江夏王请安折子上,曾提及请皇上与皇后娘娘为臣女赐婚,不知皇上与皇后娘娘还记得?”
皇上皇后倒是不想记得,可那已经是传遍京城的事儿,他们怎么能忘记?
皇帝道:“记得。怎样?”
“臣女请皇上念在家父年事已高、病痛缠身,允准他的请求,将臣女许配给崔四公子或是萧三公子。”
崔振也在场。听得这位郡主的话,嘴角一抽。
萧错亦是,眼里有着嘲讽之色。
裴羽与张夫人、张旭颜却有些糊涂了——长平郡主到底是什么心思?这左一出右一出的,真是毫无章法可言,这意味的便是她们对这个人无从了解,不知她哪一面才是真性情。
“嗯。”皇帝不动声色,“那么,有个事儿朕要先弄清楚:江夏王府,到底是要请朕和皇后赐婚,还是要我们遵循着你们的意愿为你安排婚事?”
这话的分量很重了。
长平郡主慌忙跪倒在地:“江夏王府不敢,臣女更不敢。”她语声很急,不容人打断,“臣女晓得,想嫁入崔家萧家实属难事,可是皇上,”她抬眼望着皇帝,“济宁侯是萧三公子的兄长,兄长为父,他若是应允臣女嫁入萧府呢?崔四公子也是一样,若是他愿意答应我嫁给他呢?”
帝后听了,玩味地笑了笑,沉吟着。
萧错与崔振听了,不动声色,喝茶的喝茶,饮酒的饮酒。若能让一个女子摆布,他们也就白活了这些年。
皇后闲闲地吃着手边的瓜果,完全是一副不予理会的样子。
皇帝问长平郡主:“你有把握?”
“没把握,但是臣女可做到言出必行、愿赌服输。”长平郡主的语气很坚定。
皇帝视线扫过萧错与崔振,继而道:“那你试试?你想怎样?”
这话不对——裴羽想着,真有心帮堂妹嫁得意中人的话,不该是这种话锋——这言辞间的意思,并无成全之意,说难听点儿,是皇帝想看热闹。
唉——真是够坏的。她没好气地腹诽着。
“臣女愿意一试!”长平郡主向上行礼谢恩,继而悠然转身,视线略过萧错、崔振,“听闻二位大人以前都是箭无虚发的奇人,今日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大殿内静寂无声。
崔振坐在原处,沉了片刻才道:“箭无虚发的名声,有几年了,箭出必要见血。我习武,不是当众给人看的。郡主何意?安稳日子过腻了?”
“萧侯爷呢?”长平郡主眸光一转,“你怎么说?”
“一般无二。”萧错说道,“不见血,不动手。”
“也不管别人提出怎样的要求?”长平郡主道。
“笑话。”萧错冷然一笑,“你荒唐疯癫,别人也要陪你不成?这般徒惹人笑话的底气,谁给你的?”
“……”长平郡主死死咬住了唇,继而垂眸,嘴里却继续道,“见血而已,我豁得出去,敢问二位是如何打算?”
萧错不屑地弯了唇角,“先请旨再说其他。谁稀罕落得个欺辱弱女子的名声。”
“正是如此。”崔振笑道,“最好是立个生死状。男子的名誉,也不是谁都能玷污的。”
长平郡主面色不显端倪,转身向皇帝请旨。
“这是你自己选的。”皇帝只是道,“多少人都在,朕时候偏袒不得,你可明白?”
“明白!”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长平郡主一眼,转手唤崔鑫:“照她的意思立文书、生死状。”
“啊?”长平郡主花容失色。
皇帝冷酷一笑,“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顿了顿,问一句,“作何打算?”
长平郡主敛目思忖片刻,“臣女心意已决。”
皇帝颔首,再无言语。
这期间,裴羽留意到,崔振去往萧错那边,并在近前落座,低声交谈。
这两个狠到家的男人,是商量什么呢?
之后,长平郡主悠然转身,望向两男子,抬起左手,“三百步射程。”又竖起食指,“射中者,我废去一根手指亦无怨言。”
即刻有武将高声嗤笑道:“所谓生死状,就是你一介女流的一根手指?让我家将军为这等小事出手?天大的笑话!咱们报国杀敌,可不是为着你这劳什子的郡主,是为着帝王、天下、百姓!你算老几?!”
长平郡主闻言不免窘迫地望向皇帝。
皇帝却回以淡淡一瞥。
长平郡主咬了咬牙,扬声道:“那好,弓箭射程三百步,其余的由萧侯爷、崔大人定夺!若是我输了,来日随意委身于哪个人做继室妾室都无妨!”随即,款步走向二人所在的席位。
众人听了却是愕然,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