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六六 折诳世弥弥

那枪杆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刀

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奋力

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牙退了一

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

——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三五

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杆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加上沉水

古刃削之不断,怎麼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

那枪丈二长短,扣掉枪头,铁杆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多少

玄铁!份量之沉,怕要两名壮汉才能抬著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负担重极

,况持以应敌,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就能

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镖头

,我来啦!」荡开一片水光,映著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抡右扫,

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杆,全不留力,打得满场飞绕,竟无一

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大片

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枪轰击间

,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荡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旋飞,宛若两

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绵相竞,金铁交鸣

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造

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杆深入,所谓「见

肉贴杆」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说

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於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杆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落地

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一声枪尖

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杆,忍著枪刃撕开臂上肌肉

、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地擦著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冲入一丈

之内,碧波荡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破风声至,云接峰手背

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杆如杠杆般拉开弹回,将陈三五连

人带刀猛然弹飞!此著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刹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入肉半寸

,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著地

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著血口,挥动那

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

「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到他

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将枪杆

掖於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再舍兵器,

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手大

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著枪杆中后段

,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

——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麼?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余裕

,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凤琦极是

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

「再来呀!再来呀!你们不是挺行的麼?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巨龙银鞭狂抽片

刻,云接峰右腿后移、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藉此修正持枪

的姿势——然而此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著大枪被硬击一鞭

,便未被打得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舍枪

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抹碧

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杆,陈三五咬著满口血温,奋力将鞭节挑回,

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

「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厮要败了麼?」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麼!」抖鞭一抽,欲将陈三五拦

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准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陈三五

持刀起身,追著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麼可能!你等明明……明明……」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陈三五笑道:

「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太吃

力啊!」言笑间挺刀飞步,窜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刃使如软

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鞭柄,背心飙

风忽至,脚跟一立,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荡开笔直的枪势,笑道:

「云总镖头!你莫急——」语声顿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诸凤

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穿心

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鞭,照定

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著铁杆擦过胸前衣

襟;便只这麼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迳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膀顿

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韝袖管,勒出

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将陈

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著细小乌斑

,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蝎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著走向倒地的两

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陈三五劈

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

「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震脚一踏

,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一声

迸响,彷佛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麼,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见,全身

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

诸凤琦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心线

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际的凸核

,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麼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彷佛有块

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力爬

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的乌赤药

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彷佛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半条

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颈侧、

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历著极

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著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腾够

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餵人吃断肠药这麼狠毒,我怕……我怕你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餵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塞垫

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万灵

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人告诉我

,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麼都能

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症的解药吃,我绝不考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迳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得见。这药能解蝎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捱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要放弃。」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必解

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麼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麼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麼?挠痒痒麼?」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剩三

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蝎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白痴显摆

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动药

效,才未死於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餵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有几枚、

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

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伸指在

他身上戳来戳去:

「叫什麼名目来著?」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也挡

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说就成了

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什麼,还坐牢

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是地

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此技艺却

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麼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手的

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不了好,

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说演武不

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轻鼾,真的呼

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头也

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玄二带,

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彦之自是不惧

,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乃是

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峰恐怕才

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以防不时之

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来的

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栽在

这些跳梁小丑之手。」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影也

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尽苦头。

陈三五拼著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不过就是相

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准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著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著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一眼

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的陈三五

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周包

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哄闹不止,却持续著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的游戏—

老胡倒地时,被一杆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此生

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半身

,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著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出绣鞋的

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麼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盈盈

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仍未说服

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於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这麼

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窝头昏迷

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符赤

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香风飘动,片刻便去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红肿

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温柔体贴

,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液清洗伤口、

仔细按压拭乾,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下该

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热。

「你再动著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著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不带

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紫灵眼哪里理他?匀净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颈低垂之故,似

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著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浑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净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颇感

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紫灵眼没听出话里的轻薄意

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直到包扎好臂

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

「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这把

剪刀挺利的。」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越是毫无

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听过

的藉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麼,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以奇兵突

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好胜心者有之

,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的养

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麼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胡本欲挠

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麼说。」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

「怎麼?」胡彦之本想说「没什麼没什麼,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忽

觉此说既失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

耐磨的,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答完

,趁著著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麼大片的伤,裁得不够。」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子那

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麼认真。」凝目远眺,见金环谷

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麼「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军,连不远处

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著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应不棘手的白眼狼

,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玉带

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类,世间毒妇,

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只紫

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著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来一瞥,

免得被吸成乾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敌人

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细包扎妥

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你快把衣

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是每

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这到底是

怎麼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别扭的模样,顺著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头瞧见自己袒

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差点喷笑出声: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忽觉她不只外表年轻,连举止

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罢?唯恐她尴尬,

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著衫,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有辆

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著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连轮子

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於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於救人未曾细

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著,我去去就回。」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上摸了柄

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没了

「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麼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关

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骈文一

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忽见前

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致的淡紫

衣影,握韁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赤锦

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麼不对?」符赤锦摇了摇

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小心!」忍痛抓起陈三五著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鸡窝头一垂

,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连

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深林,

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著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的身

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冲到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寒刃光,

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於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眸投

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麼似的,轻启檀口,却吐

出呆板没什麼感情起伏的字句:

「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分明是紫灵眼的声音,胡彦之甚至能清楚望见她说话喉间轻细的震动,以及那饱

满的酥胸之上,与语声若合符节的起伏——开口说话的是紫灵眼没错,但这话却不是

她说的。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胡彦之平生仅识一人,巧的是:上回发出声音的同样不是她

,而是玉斛珠。「明端!」他倒抽一口凉气,大喊道:「是你吗?我正找你……你娘

知道你跑出来了麼?」边说边往前走。

紫灵眼右手紧了紧,细薄的匕刃微微陷入腴润的颈间,一抹饱腻的血珠沿匕渗出

,淌下雪颈。「住手!」符赤锦随后奔至,赶紧拉著胡彦之退开些个,低声道:「这

便是『超诣真功』!小师父说过,此功可控制他人身体,如将一缕魂魄寄於其身。这

位翠姑娘是此道高手。」举起雪玉般的娇小柔荑,不远处白额煞矮身顿住,激起大蓬

沙土,在地上留下两道虎扑似的长长爪痕。

她面色如恒,静静开口:「翠姑娘,我小师父当你是朋友,你莫伤害她。有什麼

话,大夥儿好好说。」紫灵眼——或说翠明端——还未开口,身后的黑幔忽然掀开,

钻出一名个头矮小、黑衣蒙面的男子,退后严重的发线斑剥灰白,高高鼓起的太阳穴

上布满老人斑,眼角密如蛛吐,显是上了年纪。

胡彦之一看,一颗心便沉到了底。这分明是「豺狗」的服色!

「少主说了,」黑衣人哑著嗓子,语声有些含混,但比起没舌头的戚凤城已清楚

太多。「烦紫姑娘到敝处作客一阵,若游尸门之主想要回人来,且走一趟七玄大会,

少主自有发落。几位若再跟车,紫姑娘便香消玉殒。少陪了。」

符赤锦俏脸一沉,冷道:「本门早已退出江湖,多年无主,哪儿来『游尸门之主

』,去参加那捞什子大会!你家少主想怎麼样,就此划下道儿来。」

黑衣人不为所动,冷冷道:「少主所言,我已带到。眼下天光还早著,游尸门若

无门主,还来得及选一个。」符赤锦咬牙握拳,终究还是没有冲动行事,灵光一闪,

哼道:

「你家少主先前说,欲参加大会,须持有妖刀才具资格。我游尸门偏偏就是没有

,你让我们拿什麼参加?」那人道:「少主说,你问青面神大长老,便知幽凝下落。

带这条线报前来,足可抵得一柄。」符赤锦与胡彦之面面相觑。

她毕竟心灵慧巧,思路极快,转头望向驻足於不远处的白额煞,见虎形汉子皱著

猫儿也似、毛茸茸的鼻颚,面上虽杀气腾腾,极是不善,却无一丝愕然,蓦地凛起:

「……看来那厮不是胡说,这事二师父也知道!」

那人正要放落帘幔,符赤锦才如梦初醒,急道:「慢!本门就没打算参加七玄大

会,请柬什麼的早扔了。便要参加,时间、地点我全不记得啦!不如你带我们去见你

家少主,又或派人请他来,咱们现地说清楚——」

「符姑娘,不如咱们省省心罢。」那人冷道:「带不回紫姑娘,便杀了她,我接

到的命令是这样;与其要在此浪费宝贵的辰光,不如想想该怎麼从青面神处,问到妖

刀幽凝之所在。人来、刀至,紫姑娘便能活过今日,否则子时一过,游尸门从此余两

尸耳。」

时间既已交代,就只剩地点了。符赤锦非是婆婆妈妈的性子,当机立断,冷然道

:「今夜子时,在什麼地方?」那人一指远处山岭雾间,笑道:「无央寺。不是一早

便与你们说了?」见胡彦之瞠目结舌,重哼一声,慢吞吞道:

「我想起来啦,还有一段。二公子,少主让我跟你说:『十九娘不是饵,我同她

说的都是真的,你才是。多谢你把怎麼都抓不到的紫灵眼,送到我手里头。』他笑了

足足有一刻那麼久,恕老奴不再赘述。」前方白额煞咆哮一声,一爪穿入一株大树的

树干里,虎声道:

「猛常志!你当年没死成,如今倒成了挟持女子、白日覆面的宵小了,好长进啊!」被称为「猛常志」的矮小黑衣人嘿嘿一声,钻入篷中,冷笑:「白爷,家破人亡

你们不计较,世上还有计较的。谁才不长进,留待后世分说罢。」

马车再度调头,驰往万安邨的方向。猛常志的嘲讽犹在耳畔,胡彦之才发现自己

是蠢到家了,从头到尾都被兄长玩弄在鼓掌间……从明端出现在万安邨里他就该知道

的。以弃儿岭之荒凉,岂是一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能摸黑寻来?

还有云接峰急忙赶往万安邨,回来时手里多的那杆大枪……在在显示,万安邨从

头到尾都是金环谷的布计之处,无论是对付意图搅局的自己,抑或迎接七玄大会的贵

宾。

唯一不按规矩行事的诸凤琦,反而成了整个计画中最大的变数。原本应该担任先

锋斥候的诸凤琦为了抢攻,并未将胡彦之的行踪回报此番负责指挥的云接峰,反而带

上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提早一天占领万安邨,挪用现场的机关布置,乃至金环谷私

造的秘密武器「飞云步弩」,几乎打乱鬼先生的计画。

云接峰匆匆赶至万安邨,从正对大小姐上下其手、偷偷揩油的下级豪士手中,带

回了计画最核心的关键翠明端,连同掩护用的马车、预藏的兵刃一并带回现场,接下

来,就等义气相挺的符赤锦按捺不住,将真正的目标——紫灵眼——带到弃儿岭来。

挂川寺行动失败之后,紫灵眼再无踪迹,料想是精擅神识之术的当世奇人、七玄

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运用所长,彻底消弭了紫灵眼存在的痕迹,再加上五帝窟潜

行都对符赤锦的奥援,这人简直可以当作是从世上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可能被找到。

退一万步想,符赤锦身兼三尸所学,亦是绝佳的载体,「超诣真功」极可能对她

也能生出效果,若紫灵眼并未前来,退而求其次,用同样的路数对符赤锦下手;若游

尸门无支援胡彦之的意图,最不济也能带回这个老是捣蛋坏事的不肖兄弟。

整个计画就像绘成图纸般,顷刻间於老胡的脑海里跑了一遍,清楚简单到像在堆

沙玩小人打仗似的,偏偏他却像瞎了一样什麼都看不见,任由自己被兄长牵著鼻子跑

,在诸凤琦的贪婪自私打乱了整个布局、意外频生,连指挥的云接峰都倒下的情况之

下,仍教金环谷的人劫走了紫灵眼——

他几乎想放足狂奔,嘶吼著跃上正调转过来的马车,一把将紫灵眼救下;然而他

不能。取代紫灵眼坐上车辕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熟悉的戚凤城,篷车中不知还有几名

「豺狗」的高手,便是三对三公平一决,白额煞或可取胜,但他和符赤锦决计讨不了

好。

——看来对那王八蛋来说,逼游尸门参加七玄大会乃重中之重,甚至远远凌驾於

将游尸门和自己一网打尽的大好机会之上。

被明端控制的紫灵眼依旧攀著篷顶横辕,利刃抵颈,如挡箭牌般,掩护马车驰往

无央寺的方向。胡彦之一拳重重击在地上,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双空灵灵的美眸

正望著自己,当他无声地歙动嘴唇时,依稀望见紫灵眼空洞地淌著眼泪——

「等我……我一定去救你!」

子夜乌啼,扑翼簌簌。在这多云的夜里,无央寺看来更似一片鬼蜮。

占地广袤的寺院中,绝大多数的建筑尚未完成,仍维持著梁撑错落、标戟如林的

荒凉模样,未敷墙土、砌上砖瓦的支架如动物腐尸之上,根根朝天竖起的肋骨,透著

难以言喻的森森死气。

居间的大雄宝殿几已好了七八成,未完的多於后进堂厢,以及外围的边廊等,宝

殿主体倒是相当完整,宽敞的大殿中遍铺青砖,除了一根根成年男子合围粗细的木色

椽柱,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装饰——兴许是来不及置上。

殿中有一座近两丈高的坐佛,是在砌好的汉白玉座上直接请匠人塑的,自然也未

完成,以竹木在内侧扎成了骨架子,再往外敷土雕塑,最后再髹漆贴箔……

但,连一半都还没有完成的佛像,肩部以下可看出手脚坐姿,甚至连衣褶佛珠等

都雕塑出来,远看倒是栩栩如生,的是大匠手笔;左肩以上则露出内里的木竹支架,

尤其头颅更只右半边敷了泥灰,连头型都不及弄出,这半张脸便如熔岩扭曲成团,有

几分像兽首,又似烧融后任意凝结的蜡泪,衬与肋梁似的左半颗脑袋,说不出的阴森

恐怖。

坐佛顶上的铺瓦掀落一小部分,未完成的佛像长年自这处破孔受日晒雨淋,这片

玉座佛坛倒是整座大殿里最肮脏破旧、积泥淋污的一块,此际微弱的月光自云隙间洒

落,照出半边骨架半边熔岩似的佛头,角落里一人轻声嗤笑著,身前白灯笼为之一摇。

「这地方倒选得不坏。堂堂大雄宝殿,供的居然是尊阎魔大王。」嗓音嘶嘎刺耳

,正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照蜮狼眼」聂冥途。

子时一过,殿中亮起两排红烛,却照不亮如此宽广的空间,只觉满地红彤彤的莲

焰闪动,周围还是什麼也看不清,黑暗如溶墨般渗入烛照之外的每一处,彷佛活起来

一般,挥手即散,手停则又聚拢过来,难以尽去。

一盏盏的白灯笼自梁柱间亮起,其上以朱砂绘著代表七玄各派的号记,与上回在

血河荡时一样。灯笼挂在一根犹如龙头拐的长杖之上,梁间供各派首脑驻足的定点,

设有一个构造精巧、宛若小小梯台的木制座子,其上的云纹贴有金箔装饰,华丽的风

格与龙头灯拐如出一辙,毋须说明,一看就是成套的物件。

符赤锦将灯杖末端斜斜插入木座,绘有游尸门号记的灯笼便固定於身前约四五尺

处,约与腰齐,内里的烛照打上下巴就已相当勉强,灯后的每个人看来都是一片朦胧

乌影,莫说表情,连五官都未必能看得清。

——这是精心设计过的。

立於灯后,连提高警觉的符赤锦都莫名觉得有些安心,看不清别人,代表别人也

看不清自己。这是个能做决定的地方,不会急著想脱身。

她约略一数,现场计有九只灯笼。代表游尸门的,只自己身前这盏;集恶道三宗

鼎立,狼首聂冥途、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一人一盏,亦属合情。五帝窟终究是

来了,但骚狐狸不是独个儿来的,符赤锦在灯影后依稀见得薛老神君,略微一想,猜

到是漱玉节的笼络手段。

何君盼未与她同来,显然两人最后并没有达成共识,算自己白费了一番苦口婆心。黄岛定是连夜开拔,兼程赶回环跳山,以免琼飞在五岛内撒泼,端了土神岛老巢。

薛百螣护孙心切,却没有跟著赶回,必是漱玉节许以共享妖刀之秘,以及团结对

付黄岛何家云云,将老神君留了下来。

琼飞虽是姓漱,生父却是薛百螣的爱徒兼义子,亦是白岛薛家纯血,漱琼飞说来

该是「薛琼飞」。薛家女系凋零,数十年来出不了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以致薛百螣到

了这把年纪,仍须以神君的身份视事,非爱揽权,实是莫可奈何。

他与漱玉节之争,不同於黑岛与黄岛,非是大位谁属的问题;只消推琼飞坐上宗

主之位,再来谈她该姓薛还是姓漱,时犹未晚。因此白、黑二岛的结盟,一直以来都

是黄岛智谋之士如杜平川等深虑,却早料定必然会发生之事,连符赤锦也不意外。

上回对小弦子表现出高度兴趣的血甲门主祭血魔君亦至现场,天罗香方面未见玉

面蠨祖——起码没见那副眩人目光的半裸金甲——但做为代表的是七玄有数的大长老

蚳狩云,就某方面而言,她现身此间的份量,较之雪艳青亦不遑多让,甚有过之。

七玄中最神秘的桑木阴也来到现场,灯影后所立之人,只知是一名女子,光影间

划出的身形娇小玲珑、凹凸有致,站得直挺,料想年岁应不致太长,却不知是什麼来

历。

鬼先生从最前头的两根梁柱间,扶著龙头灯架辘辘而出,符赤锦注意到木座底下

装设有小轮,心想:「这等豪奢的小玩意,一看便知是平望都的作派,狐异门的大本

营定是藏在央土。」料想生活上细琐的小物件最易泄漏信息,这鬼先生张扬太过,难

免自曝其短,一边留心四周,以冀能观察出小师父的形迹。

「今日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与盛会。」寻思之间,鬼先生开口朗道:

「连原本无意参加的游尸门,都一气来了三位。我听说青面神、白额煞两位长老

不出江湖久矣,今日双双到来,真个是蓬筚生辉。」

众人一听,纷纷转头,见符赤锦身畔那人头戴编笠,笠缘压得极低,身形虽然高

大,却未如想像中魁梧;肌肉贲起的肩颈衣布外,露出一身黑纹白毛,正是大名鼎鼎

的「虎尸」。其后负著一只酒坛子大小的黑瓮,差不多就是能塞进一个半岁幼儿的程

度,其中所藏,自是目下七玄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大长老青面神。

青面神、蚳狩云俱都现身,这个七玄大会的品级突然间就不一样了。这个效果正

是鬼先生要的,志得意满,正要开口,忽听一个低沈中隐带亢利的嗓音大声道:

「教你连篇废话!上回在血河荡,你说带来妖刀,便能分享妖刀之秘,可月来妖

刀绝迹江湖,便有心要找,却往哪里找去?再说这儿随便一算便有九家,妖刀只有五

把,算上五帝窟那两把,也还短著两把……你要想当咱们耍猴戏打给你瞧,只怕大夥

儿都饶不了你。」正是鬼王阴宿冥。

符赤锦腹中暗笑:「说来说去,还不是没有妖刀,怕给人家扫地出门?」

却听鬼先生怡然笑道:「鬼王说得极是。请各位寻找妖刀,是因为妖刀里藏著一

个大秘密,妖刀虽紧要,也不过就紧要这麼一回;取出这个秘密,妖刀便不值一文了。

「上回在血河荡示以诸位的,仅仅是这秘密的一小部分,牛刀小试而已。为坚定

大夥儿找出妖刀的决心,今天,我要向诸位揭开这个埋藏已久的惊天之秘!」

他说得慷慨激昂,全场却无反应,对比在血河荡目睹离垢刀肆虐的震撼,这回众

人对其浮夸的容忍力明显降低许多,令人难忍的静肃在漆黑的殿堂蔓延开来。片刻,

打破沈默的居然是一把入耳磁震、如磨铁砂的浑厚低音。

「这个秘密,与我等有什麼关系?」南冥恶佛沉声道。

「关系可大了。」鬼先生彷佛就等他这麼问,微笑道:

「妖刀,并不是表面流传的样子。世人——包括诸位在内——被欺瞒了近三十年

,这个秘密事关妖刀真正的力量,以及掌握之法。同时……如果我说当年参与妖刀圣

战的所谓正道首脑们,大多知道这个秘密,却连在并肩抗敌之际,亦对诸位秘而不宣

,意图欺瞒,坐视七玄蒙受损失,却无丝毫分享补报的意思——如此,算不算与我等

大有干系?」

第百十一 折飞鸢下水当者无畏第三十七 折婆娑三千子夜邪眼第五六 折势崩太华剑如青灯第六一 折夜战三方虚危之杖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洁何守第百八三 折识诚扳荡独媚玄冥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剑第百五四 折新雪含垢倏忽魇成第八二 折兽伏而出蛇蝎心计第八十 折火元之精化修罗场第百三十 折子夜飞遁鸿鹄鸣高第二十 折漱云朱蜜紫蝶采香第二零二 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第二一零 折衮冕荣华或可轻抛第百四六 折蒺藜长据如见斯容第二一五 折月下推敲欲辩何从第七八 折为谁减枝刹那空华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惊风雨第百零六 折天仗风甫八寒阴狱第百七三 折疚恨终生如蛆附骨第二零六 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第百二十八 折真龙一怒上彻云表第百二十六 折岂不同悔共语今朝第二二二 折夜刀胜雪素手合凝第七六 折圣愚不肖鱼烂而亡第二一零 折衮冕荣华或可轻抛第五十八 折云屏雨幕玉壑箫声第百四十 折橘下相逢江湖梦惘第三 折万劫不复祸起青苎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百三十五 折焉薄骨肉·入道高危第六三 折玄嚣八阵伊梦黄粱第百十六 折天工昭邈破魂血剑第四十 折鬼手薜荔集恶三冥第百六四 折故人长别此番曾梦第二零八 折山云无觅且作浪游第百八五 折玉面春华遥望奂若第百四三 折君如不归苍生何望第二零三 折应亡未亡刑罪相称第二十七 折环刀夜炼铸月补天第三十五 折合鼎同火授胎截气第三十八 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踪第十一 折虎风烟举疏影横塘第二二一 折曲水流觞堪治魇疾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岭血海横流第百七八 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 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第六十 折良人安在夜困长亭第百七八 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第百五二 折其气周流香卷云收第百三十 折子夜飞遁鸿鹄鸣高第百五九 折谁应念我付君完璧第百六五 折孤魂野岭血海横流第八十六 折孰为牙爪孰为骨梁第四二 折神令役鬼投名血书第六八 折火融冰消玉洁何守第二零四 折杀赦两难胡为干城第百五九 折谁应念我付君完璧第百九三 折明烛映晓初荷含辱第二十六 折险关易渡悉断红尘第二零二 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第六六 折石髓有尚青鸟伏形第二零七 折错落缘合求败显胜第二一六 折君何预闻隔室谛听第二一三 折双元铸心恩怨到头第一百 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第三十二 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第八十八 折至诚无碍心若镜台第十七 折蛛网天裂刀中城皇第十一 折虎风烟举疏影横塘第九五 折一蒲轮替宗隔世违命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第百二十折秋叶几回 疑愁片片第百零五 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第百零五 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第八一 折夜麝蹄香燕惊风雨第百一 折奔雷殒日明镜高悬第百十三 折难陀现首代战者谁第百零七 折义无反顾其重千钧第百六七 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第百九十 折心归寂灭万籁俱无第十九 折九幽泉下快斩无双第八四 折苍天欲赐衡门幸xing子第百 甘四折明珂胜雪朱紫交竞第七三 折天资恶剑盈贯罪商第百九六 折茯苓雪生万年松斸第八二 折兽伏而出蛇蝎心计第二零二 折泥犁净业十六游增第四十九 折断鹤续凫天涎雷鼓第百九十 折心归寂灭万籁俱无第百六一 折行逑俱空使两虎斗第三十九 折腿似蝎尾气若雷卫第一百 折离缘而聚凝琼霜华第百七六 折太易凝俱谋者兆形第百四九 折倾墨入海歧生孤龙第二零零 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第百十七 折千里秋毫洿池罟现第三十 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第七五 折虫豸偷香一生所望第二零零 折未尝乳子诱君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