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便是满殿皆闻,九尾眼见着梅伯与商容的面色瞬间变得黑沉似水。纣王的神情倒是缓和不少,他摩挲着九尾上扬的嘴角,问:“美人因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九尾伸手一指梅伯,道:“他指着你骂都没见你问什么,就见不得我笑?”
这句话是殿内所有人都听见的,于是所有人都看见刚缓下脸色来的纣王因着这句话陡然瞪了眼,他道:“来人,梅伯口出逆言以下犯上,拖出去用金瓜击顶!”
金瓜击顶,听上去似乎不是什么非常重的刑罚,但事实上却是死刑。九尾的确不知道纣王一开始是想要怎样去处置梅伯,但因着她这一笑,梅伯的死便与她脱不了关系。
这样一想九尾下意识地就抓住了纣王的手,开口说出一个“喂”却是再无言语。
纣王所做之事在他人看来也许全是因她妖言惑君,却只有他们清楚的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本心,而她九尾从来就不知道他的用意,也没人说她拥有立场去改变纣王的决定,还不如不去做着白费力气的事。
九尾松了手,但也就是这么一抓一松一个“喂”字之间,让纣王察觉到了她的些许心思。他抬眼看向对九尾怒目而视的梅伯,后知后觉地想起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在自己试着信任之前的九尾,她早已有了“妖妃”之名,沾染各色流言蜚语,而在自己试着信任之后的此时,竟还毫无所觉的要她当面承受各种愤恨的眼神,不与她相商便将他人的死直接与之挂钩。
纣王以为九尾与他,因为他的试着信任以及从一开始她对他的态度而处在同一地位,无分尊卑。但如今看来她因他所面对的种种境况,无处不影射出他对她的不公平。
九尾闭口不言,纣王却第一次有了如此分明的懊恼情绪,虽淡却清晰得不能忽视。纣王揽着九尾的手紧了紧,垂首像在听她的附耳轻言,然后他抬头,挥手道:“就依美人所言,先将梅伯打入大牢!”
其实九尾什么都没有说,她诧异地抬眼去看纣王,不期然间撞见的是凌厉如刀的眉眼经年沉淀下不予人知的点滴温柔,即使转瞬即逝却让人无法忽视。
这样一来梅伯的确是没有因着九尾的那一笑而就此丧命,但无论是梅伯还是商容,都不会因此对九尾心存感激,他们看见的只是纣王对“妖妃”的言听计从,对朝臣的进谏过耳不听。
商容看着梅伯被架出寿仙宫去,而身前是梅伯手中脱落的奏章,他再看美人在怀的当今天子,分明是是肆行无道的昏庸之君。商容弯了脊背,叹一声长气,却更像在叹命。
他跪伏在地,对着纣王再行大礼。他道:“臣商容启禀陛下!如今天下大事已定,国家万事康宁,老臣衰朽,耳目不聪,只恐言行有失,有负陛下所托重任,有失陛下盛名,望陛下准臣辞官归田,安度余生!”
商容的话只是听着便已是悲凉,纣王揽着九尾
的手一僵,他垂眼去看跪伏在地的商容,须发半白,分明是一心扑在国事之上的三朝元老。
纣王不言,商容不起。纣王闭眼,道:“点文武二员,四表礼,送卿荣归故里。”
送走商容,挥退宫人,九尾回身看见的是纣王难得的消沉。她在他面前站定,道:“商容是忠良之臣。”
九尾并不了解成汤朝堂,她入宫三个多月也没有去特意探听,但只是看着此时的纣王,九尾就知道自己所言为实。
纣王拉她坐在身侧,道:“忠良……他辞官总好过死在这费尽心血的朝堂之上。”
九尾大概能够理解纣王所说的这句话的意思,商容为人太过端正,难免会阻了他人的路,招来祸患,隐退田园安度余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但此次商容辞官离朝,却是因为纣王不听进谏之下对成汤基业的心死,纣王会消沉也是难免的事。随手拨弄着自己刚才放在地上的竹简,九尾看着纣王,不自觉的就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过说起来今天这么一闹,我这‘妖妃’‘祸水’之名就是彻底坐了实,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盼着我死。”
纣王闻言,道:“这骂名是妲己的,你根本没有必要在意。”
九尾见纣王当真,笑了开来,道:“你以为我真在意?”
“你连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纣王突然懂了九尾突然说这番话的意思,他揽着她,探过身去看她拨弄的竹简,道,“我看你最近都带着竹简,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
“你以为我会看什么,天文地理还是诗词歌赋?”九尾把竹简挪到纣王眼前摊开,道,“要我说那些东西都没这个有趣。”
纣王一看,上面记着的都是久不使用的刑具,九尾正看到“炮烙”一项:此刑约高二丈,圆八尺,上中下用叁门火,将铜铸成铜柱一般,里边用炭火烧红,将受刑之人剥去衣衫,铁索缠身,裹围铜柱之上,只炮烙四肢筋骨,不须臾烟尽鼻消,悉成灰烬……
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纣王止不住地皱了眉,问:“你怎么在看这种东西?”
九尾拿过竹简,答得漫不经心:“宫里宫外都传我是睡到日上三竿,但我又不是在冬眠,怎么可能真的每一天都睡那么久,但是我要掩人耳目就不能出新殿,这当中空出来的时间,我要是不找一点事做,实在是无聊得要死。”
纣王听着这话不由得沉默,他从没想过每日独自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新殿里掩人耳目的九尾,是不是会觉得冷清。纣王握住九尾拿着竹简的手,出口的话带着微不可察的歉意,他道:“我需要造一个新的身份来重掌天下,外面的事正是紧要关头,要在上面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我说这话不是要你和我解释什么,再说我总能找到一些事做,总不至于会真的无聊死,”九尾挑眼去看纣王,道,“还是你以为我是一个会委屈自己
的人?”
纣王摇头,相处这么久他当然知道九尾总有办法让自己过得舒坦,绝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九尾见纣王不再说话,又看向手中竹简,道,“不过话说回来这竹简拿来打发时间倒也挺不错,人心狠起来,可比妖残忍。”
纣王顿了一顿,说:“当真是够狠,这个也许能用……”
九尾不解,问:“什么?”
纣王拥紧九尾,却是不发一语。
九尾此时并不知道纣王打的是什么主意,她知道他的想法是在第二天他破天荒的上了早朝后,九间殿中传出梅伯被当众炮烙烧成灰烬的消息之时。
那一瞬间九尾只觉得遍体生寒,她是逐字逐句地看过那个名为炮烙的刑罚,自然也清楚的知道受刑之人会承受怎样的噬骨掏心之痛。
她只是没有想到那个昨日还和自己展露难得一见的温柔、低声与她解释的人,竟然能够残忍至此!她只当是打发时间的竹简上面记载的刑罚,他真能拿来用在同类身上,倒是狠心到让妖也心寒。可当纣王退朝后直接回到新殿,挥退一干宫人后,紧抿着一张薄唇死死拥住她时,她满心的寒意却在顷刻间消了个干净。
那个坐拥天下的帝王僵直着身体,在她怀里将所有不适独自吞咽。九尾抚着纣王的脊背,问他:“既然连你自己都受不了,又何必非要做到那种地步?”
纣王沙哑着嗓子回到:“既为打草惊蛇,也为削弱他们。”
他们,那是纣王所对的敌人。藏在暗处,遍布朝野。
九尾突然想起她陪纣王所演的戏来:她是独宠后宫、妖言惑主的妃子,而纣王,则是对她言听计从的昏君。
既是妖妃,唆使纣王斩杀朝臣便可以说是她分内之事;既是昏君,对妖妃言听计从也只是令世人愤恨的理所当然。纣王借此铲除敌人,一时之间根本不会让人心疑,等到他们意识到纣王处处针对的都是他们时,纣王怕是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使他们无力翻盘。
谁愿意自己造就千古骂名?没人。可纣王在这样做,他还必须做得彻底,只因朝堂之上,大多数人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结成党羽,在纣王接手这片江山之前,已经开始缓慢却不可阻挡的蚕食着成汤基业。若是纣王坐视不管,最后必然会落个亡国之君之名,但要纣王将他们彻底铲除,他们盘根错节,早已与整个成汤基业相连,根本就无从下手。
帝王从来都不能真的随心所欲,但纣王从来都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既然已经救无可救,那就破而后立。
破而后立,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极难。九尾是见着纣王每日午夜出宫直至日上三竿才回来,在他人看来是那红鸾帐暖,纣王难舍美人臂弯,却不知他在宫外用着怎样的身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从零开始笼络人心。
只是想一想,九尾便知晓纣王所走之路的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