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死了,所有的秘密随着她的死沉入海底。没有人去调查什么,只要傅歆下令,便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其实在宫中众人的心里谁是傅瑶并不重要,不过无可厚非而已。太后心情不错,主张大办宴席庆祝得女之喜。
近日国库空虚,傅歆心下气恼却力不从心。大尧本是富庶之地,只是盛世之下多商贾。商人囤积牟利,银钱政策被扰的七零八落。即便重征商税,仍无较大改观。权宜之下,只得择选商家之女充实后宫,以弥补银钱上的缺失。
傅歆择了几个名额交由太后定夺,傅瑶在一旁侍奉太后,见傅歆来了,行过礼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傅歆没有看她,只是径直站在太后另一侧等待,太后没有察觉到二人的尴尬,转头向傅瑶笑道:“瑶儿啊,你看这些商户之女的画像一个个可真是精致,哀家老了,这些美人儿年轻得很呐。”
傅瑶浅浅笑道:“母后说的是什么话,母后正值盛年,哪来的衰老之说。”
太后叫她哄得笑的合不拢嘴,将画像置于傅瑶眼前,慈爱的说:“那瑶儿你替母后看看,为皇儿选一个。哀家看哪个都好,哪个都是惹人疼的主儿。”
傅瑶有一短暂的失神,不经意间看见傅歆的眉头也是狠狠一皱,随即平复下来,神色如常。傅瑶暗笑自己自作多情,定定神专心于画中各美人。这些少女都大多年轻美貌,只是商贾之家出身,穿金戴银,不免有些世俗之气。这样的女子即便到了宫中也不会解决银钱问题,妃嫔的素质也不够好。傅瑶还真挑不出什么来。忽然傅歆用手指向最外侧一张并不起眼的画卷,淡淡道:“不劳瑶儿费心,儿臣自己择选。”
傅瑶顺着傅歆的指向望去,很快找到了画卷所在。太后先傅瑶一步拿起画卷,慈祥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眼角透露出说不出的满意,口中不停地称赞道:“皇儿真是好眼光,这人儿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理的。家中是纺织大户,想来选进来也能为皇儿分忧。”
傅瑶看了看太后手中的画像,也觉得傅歆没有选错人。画中人眉目疏淡,不施粉黛。却气质如兰,看似温柔妥帖,是所有男子都会喜欢的样子。傅歆一眼看中并不奇怪。傅瑶淡淡一笑,察觉到了傅歆的目光,无言的避开,看着画卷中的落款巧笑出声:“婉约淳秀,怡颜悦色。梁小姐从名字看便是饱读诗书的才女,陛下有福了。”
傅歆眼神复杂的看了傅瑶一眼,不着痕迹的抽走她手中的画卷,表情晦涩不明的说:“那是自然。”
偌大的寿仙宫好似只有太后一人沉浸在失而复得宫中又添新妃的喜悦中,傅瑶看了傅歆一眼,但当傅歆向她投去目光时,她又戚戚然躲开了。
傅瑶决定浅尝辄止,毕竟那是她和傅歆都喜欢的方式。
从寿仙宫出来,傅瑶神色如常。灵芝想问些什么,看着傅瑶淡淡的疏离的神情,好似也问不出。她的直觉告诉她此事和傅歆有关。果然没走几步,傅歆就从后面走了过来。
傅瑶神色如常福礼,傅歆的眼神不知落在了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没有什么温度的语气淡淡道:“朕已经修书告知林亦平,并赏了他正四品太常寺少卿的官职。你可以安心了。”
傅瑶再次福礼,只想冷笑着啐他一口。父亲生养十六载的女儿归了他人,只赏了个闲官,还要感恩戴德的下跪谢恩。
傅瑶抬眸,审视一般的怔怔看着傅歆,傅歆回过头来与她对视。傅瑶不怕他,只是淡淡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轻轻的说:“谢陛下。”
傅瑶与梁婉怡的册立仪式定在同一天,太后亲选的日子,四月十七。
当日清早,夕梨宫上下就忙开了。屋内陈设,庭院装饰,无不除旧迎新、张灯结彩。檀香木的匾额上高悬一幅太后亲笔条幅,上写五个大字:‘爱女傅瑶居’。园中由于太后的旨意又新添了许多丁香,小巧的花,却馨香扑鼻,惹人怜爱。门口的石狮子颈间也被系上朱红色彩绸,打成如意结,寓意年岁如愿、心意全成。地砖也被提前重新整修过,白色的砖石碧空如洗,稀罕的就像玉似得。各宫送来的东西点都点不完,其中不乏示好之意。意料之外的是皇后竟着人送来价值连城的珊瑚树两株,红艳艳的,夜里还能发光照明,倒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了。萧婕着人送来玉如意一对还有数不完的金器首饰,傅瑶暗笑她果然财大气粗,也能看出萧婕的得宠,傅瑶对这个姐妹也放心许多。相比之下,傅歆这个皇帝却吝啬得很。除了一包蓝鸢尾的花种,什么也不曾给过傅瑶。
傅歆真的很过分,送花种也罢了。傅瑶一触锦囊,竟是潮湿的。长芽尚且困难,开花更是不可能的事。傅瑶冰雪聪明,当下明白过来,傅歆就是要让她安分度日,至于别的非分之想,就如这潮湿的蓝鸢尾花种,它在那,却永远都不可能开花结果。
今日的发髻复杂得很,灵芝并不擅长,太后便交代了宫中的老嬷嬷齐郁姑姑来给傅瑶挽髻。老姑姑的手很巧,先是将傅瑶的长发拿出一缕打个结,随即又在另一旁梳弄开来。一道一道的盘旋,不出一会儿就作凌云髻。傅瑶鲜少用这样高华的发髻,今儿这么一打扮倒是异常华丽高贵,衬得人好像云端上的仙子。灵芝为傅瑶戴上册封用的头冠,赤金蓝宝的头冠配以青鸾状宝蓝点翠步摇,流光溢彩,媚态横生。耳际戴着纯赤金打造镂空条状青鸾纹耳坠,与发饰相配的相得益彰。身着炫紫色及地宫纱,上锈朵朵海棠花的图案,吞云吐墨,壮丽秀美。金色的腰带系与纤腰之间,宝蓝色的流苏在一旁倾泻下来,显得身材高挑。眉间施以螺子黛修整眉型,作一字眉。名贵的茉莉粉用于敷面,分外白皙清透。配以橘红色明艳唇色,面颊用胭脂点出淡淡红晕,一双美目犹如巨鹿,微微一笑,百媚皆生。额间配以灵蛇型橘彩额饰,灵动美丽。
时辰差不多到了,灵芝扶着傅瑶小心翼翼的上轿,唯恐不留神踩个空。傅歆安排的轿子舒适的很,十六人抬得轿子稳得有如平地,因着身材高挑,傅瑶上去的也不费劲。轿座上留了一个如意软垫,精致的青鸾图案栩栩如生,里子用鹅绒制成,绵软温和。傅瑶稳坐于轿中,心情却是异常的平静。掀开轿帘向外望去,庭院中的植树在身畔一一掠过,似一片片惊鸿的记忆在飞速的消退,抵达时间的彼岸。
册封用的求凤台到了,灵芝扶着傅瑶下轿。头上的朱钗碰撞到一起叮咚作响,衬得衣着华丽的傅瑶灵动美好,正如她曾不谙世事的美好年华。梁婉怡已在台中等候,傅瑶隔得太远,没有看清她的面容。但凭一个身影,就能看到她干净的灵魂。傅瑶对她心生好感,缓缓走向台中。
求凤台,百转千回。听说从下到上共有520层阶梯,寓意合欢到老,富贵永生。傅瑶一步一步稳健的走于台阶之上,她以为她的心会一直平静如水,像夜色下停滞的洞庭湖泊,连一丝风的打搅都没有。但随着台阶的升高,傅歆的面容在她眼里变得愈发清晰。其实他今天很精神,大红色的锦袍上绣满金龙出云的图案,好似在迷雾中涅槃重生,迫不及待的想要吞噬曾有的束缚。腰间金黄色的腰带下配着一枚黄龙玉佩,昭示他不可侵犯的身份和尊严。他依旧冷着一张脸,不是因为仇恨或愤怒,好像就是生来的冷漠和帝王的倾轧之气,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会失了神采。
终于到了,傅瑶向傅歆行了大礼。傅歆没有多做停留,只是淡淡的示意她起身。梁婉怡冲傅瑶温和一笑,离得近了,傅瑶发现她其实没有那样令人惊艳的美貌,眼眸平静如水,她的眉毛其实很淡,加之粉黛纤薄的缘故,更显得她面容中有些疏离和寡淡。傅瑶忆起相书中所言,眉淡者,命薄也。梁婉怡恬淡的笑让傅瑶心里一紧,傅瑶服平礼后归于己位。
典礼依时开始,内监李拓高唱起祝词。傅歆展开宽阔的衣袖,分别向傅瑶和梁婉怡伸出双手。梁婉怡淡淡一笑,不可置否地牵住傅歆,随即极目远眺地向天山之外望去。傅歆的另一只手还悬在空中,宽阔有力的手掌让傅瑶觉得恍若隔世。上一次他朝她伸出手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傅瑶也不明白,明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样长。但跟傅歆有隔膜的这段日子竟让她有了度日如年之感。戏文中男子出征,女子在家等候。笔锋一转,一句二十年后一切都有了结局。而现实中莫说二十年,哪怕只像这几个月,对傅瑶而言哪一秒不是揪碎了心生生的去捱?
傅瑶没有哭,缓缓伸出手放于傅歆手中。不期然的傅歆反手而与她十指相扣。傅瑶没有看他的表情,因为她知道他的脸上什么都不会有。求凤台太高,向外远眺,满城的风景都会尽收眼底。向外望去,宫内宫外都在为今日两位贵人的册封欢呼雀跃。不知会不会有父亲他们的身影,他们在机械的欢呼背后可也同自己一般有种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再远处就是望云塔,与求凤台一样高耸的建筑。当初仰望尚且看不到顶端,如今竟已一种平视的角度审视着自己当年心中的神址。一切,终究是变了。
祝词已经唱完,典礼也差不多结束。萧婕早已在下方等候,傅瑶不敢耽搁,携了灵芝一步一步稳健的下楼与她回合。怎么来的还得怎么回去,求凤台的阶梯好像怎么都走不完,蜿蜒曲折,像极了内廷中无关真相的勾心斗角。傅瑶自嘲的笑了笑,她的地位在上升,心却随着阶梯的向下铺排,一点点的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