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如履薄冰

也许晨光也格外优待幸运的人,裸金色的熹微如瀑,透过漫漫珠帘洒到针脚精致的攒金线软枕畔,萎靡缱绻的温柔流泻于微微转醒的眸际。芙蓉尚帐暖,剔透莹白的双肩上吻痕深刻而恣意,似在雪水中盛开的一朵红药。傅歆温暖的鼻息就平缓的扑在耳后,带着几分醉人的气味。傅瑶不敢贪凉,起身披了件碧色水纹纱衣,那是李拓曾说傅歆喜爱的颜色。

傅瑶动作尚轻,眠浅的傅歆却依然悠悠转醒,带着几分春日里的懒怠,并无一丝戾气。傅瑶盈盈一笑,伸手为他掖了掖被角。纤纤素手,带着淡淡茉莉香气,傅歆坏坏一笑,抓过来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傅瑶佯怒,啐了他一口,眉眼盈盈笑道:“陛下可是欺负臣妾。”

傅歆心下一动,执过她的手细细磨裟。肌理绵软,五指纤长,抚感不输素锦的柔滑。正入神处,傅瑶忽而眉心一锁,抽开手臂被于身后,傅歆掌心空落,只留袅袅余香。傅歆淡淡一笑,揽过傅瑶入怀,眉梢眼角皆是深深的疼惜与叹惋,不无伤怀地缓缓道:“你可还怪朕?”

傅瑶微微垂首,只将背后玉手缩得更紧,复而缓缓看向傅歆,风平浪静轻笑道:“怎会?只可惜璞玉容颜不再,不敢污了陛下的眼罢了。”

傅歆浓而粗密的平眉深深一拧,颈上喉结微微颤动,无言地将傅瑶拥紧,轻抚着她的肩,沉下声来缓缓道:“萧婕未免也太不稳重,朕本以为你们姐妹情深,谁知竟这般嫉恨于你。女人的心一旦被妒忌所填满,可真是可怕!”

傅瑶轻笑,轻轻倒在傅歆怀中,将耳伏在他的胸口处,因愤怒而加快的心律使她微微满足。报复的快感在樱红唇角一闪而过,旋即润成一抹再温顺不过的笑意,如春风微拂过傅歆的心头,温柔道:“陛下宠爱萧姐姐,姐姐得意些也是有的。”

傅歆微微一愣,旋即望向傅瑶的瞳中有着更深的蜜爱与怜惜,垂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有些感慨地说:“朕总以为你是个有气性的,如今看来你也是温驯可人。萧婕在朕面前温柔殷勤,这次着实骄纵得过分了些。只是她父亲手中兵权甚重,她亦没有大错。朕…也不好多加苛责。”复顿了顿,觑着傅瑶的神色,见她平和带笑,顿生了几分愧疚地宠溺地笑着说:“只好先委屈你了。”

是么?傅瑶在心里发问。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所有的改变都是出于无可奈何而已,与脾性无干。于是泠然一笑,顺势伏在傅歆膝上,不露痕迹地乖巧说道:“臣妾明白。”

夕梨宫。

凤鸾春恩车在辰时三刻落轿,灵芝与紫兰忙拭着泪上前迎接。见风使舵的风气到了哪里都是一样,夕梨宫仿似一夜之间变本加厉的繁盛起来。整排伶俐的宫人垂手而立,内务府孝敬的玉器珍玩、锦衣美婢直晃花了人的眼。夺光炫目的赤金红宝妃冠从前只觉俗艳,而今傅瑶莲步上前将它比于头顶,艳丽的唇微扬,笑得嫣然无方:“好看么?”

为首的内监与宫人忙深深跪下,带着诚惶诚恐的讨好谄媚笑道:“贵人美貌,冠子不及您光华万一。”

傅瑶浅笑,更胜锦绣明光的玉手轻轻拂过绣着玉色荷莲的锦缎,这样清高矜贵的花儿,从前自己是最喜欢的。宁折不弯,从不肯向淤浊妥协的气性竟也在这浮华的泥沼中渐渐消磨。是,她不喜欢这样的肮脏。只是如果还能重新选择一次,她还会深陷泥沼,坚定地走向那个让她沦陷的男子。

那一日她已错过给皇后请安的时辰,流坤宫是去不得了。寿仙宫花草繁盛,连同傅瑶自己都想不出自己缘何来到此地。也许是太多的疑问与不甘使她移步,太后对她看似关怀备至,却没有在落魄之际给她递过一双援助的手。

若梓姑姑并不惊讶,只上下打量了傅瑶的衣着后引了她进正殿。寿仙宫并未因为自己的落魄而改变分毫,龙钟大气的烫金匾额古朴依旧,殿中檀木幽香正是那位高权重的老妇所喜爱的气味。楠木座椅上高凸的凤纹狞态万千,昭示了这位当年后宫赢家的野心勃勃。想来自己痴傻,竟会以为自己与傅歆的把戏真的瞒过了这心机深沉的万盛之尊。

对待太后,她恨着,却也不得不敬畏。

傅瑶着着青碧色柳纹绣银线广袖长衫,轻提裙裾稳稳迈过光滑沉重的门槛。她曾那样坦然地承欢膝下,度过在宫中最为安逸的一段时光,而今只觉错付东流。太后就是那样笔直地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外袍上浴火重生的血凤死死睁大了它绚丽的双目,巧夺天工几乎以假乱真,不敢逼视。繁复的金线织就的华衣与殿内一贯的清减格格不入,楠木桌几上敞开的梵文佛经疯狂而可笑。佛怎可度人,太后潜心礼佛,不知是真心存善念,还是罪孽深重的微末救赎。

傅瑶定了定神,依礼上前跪拜,光洁的额头与地面相撞,发出‘砰’的声响。寿仙宫太静,以致有了袅袅余音。傅瑶身子屈着,口中沉稳恭谨道:“臣妾贵人傅氏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冷冷一笑,旋即转过身来死死盯住傅瑶的身躯,顺着铺地平坦整齐的汉白玉阶梯步步而下。她走得极慢,本就疲乏的傅瑶此刻屈着身更觉膝下苦痛,腰身酸麻。太后凌厉的样子使傅瑶黏烦而厌恶,她讨厌这样的女子,看似婉转娇憨,实则最为阴毒。

终是到了面前,她的足间轻慢地抵着傅瑶跪的疼痛的右膝,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玩味。冰而冷的声线在傅瑶头顶沉沉响起,夹杂着寿仙宫后园常年鸣起的钟声,像极了装模作样普度众生的活菩萨恍然于世,她是那样假装着她的善心,假装着她对傅瑶的疼爱,一旦失势竟就不闻不问弃如敝履。

太后屏退左右,屈身以一指勾起傅瑶面庞,强迫其与自己对视,尖利细长的赤金护甲死死嵌入傅瑶下颌,清秀的眉间不曾因疼痛而皱起半分,那双如深井幽邃的眼眸中泠泠划过冷月般的光,并非挑衅,而是与生俱来的坚毅。太后忽而松开了手,狠狠将傅瑶的脸向右拨去,傅瑶面色如常,跪的纹丝不动。

太后忽而冷笑,语气中有着极力压低的愤怒:“林笙,哀家从前真是小看了你。歆儿从不会为了女人行差步错,哪怕是有着年少情谊的灵妃而今也淡忘了。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哀家给过你,只是你愚蠢守不住罢了。”太后顿了顿,以更深的恨意望向傅瑶的脸,恨不得将她搅碎地厉声说道:“哀家本想你自生自灭也好,却不想你这样狐媚!”

傅瑶顿然抬首浑然一笑,眼中皆是死灰般的沉静,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到残忍:“太后娘娘坐拥天下,有什么得不到。而林笙想要的,却从来没有得到。”

太后听得此话,狐疑地觑着傅瑶的面孔,她的规矩还似从前般一丝不错,清冷疏淡的容色没了笑意后,连同给人的感觉也是冷清的。傅歆喜欢柔婉的女子,可眼前的那人,即便是柔婉的时候,也是带着烈性。

傅瑶挺直腰身,抬眸与太后四目相对道:“臣妾所求,是一个正大光明站在陛下身畔的身份。臣妾有幸做过太后娘娘的女儿,而今再做陛下的妃子自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阖宫不得安宁。臣妾虽胆大妄为,可此事关系陛下声誉。臣妾虽深受宠眷,内心始终惶恐。臣妾不求太后娘娘庇佑臣妾,只求寿仙宫中满天神佛赐臣妾一个安乐。”

太后冷冷一笑,觑着傅瑶的目光冷若寒冰,冷哼着道:“难为你还记得你是哀家的女儿,只是哀家从不曾有你这样愚蠢而又狐媚的女儿。”

傅瑶恬淡一笑,神色愈加恭谨乖巧:“是,太后娘娘也从未承认过林笙。所以林笙所为,算不得过分。”

太后一时陷入沉默,沉着面容在傅瑶周身踱来踱去,黑曜色的裙摆微落尘埃,傅瑶恭谨地轻轻用帕子拭掉。太后停下步来,定定注视着傅瑶的脸。傅瑶心中渐渐安定下来,太后肯考虑她的说法,就已成功了大半。傅瑶不需要太后再像从前那般与自己做戏,只需一点点的垂怜,她就可以靠着傅歆的点滴恩宠度日。

良久,太后微微一笑,淡淡道:“若梓,扶瑶贵人起来。”

跪了太久,身子酸痛地厉害,以致傅瑶起身那刻身子趔踞了片刻,连忙顺着若梓的搀扶直起身来,恭谨道:“臣妾谢太后垂怜。”

太后并无笑意地背身离开,傅瑶亦不敢妄动,只是直直立着。眼瞧着太后的身影渐没入寝殿,才听得其懒懒丢下一语:“傅瑶,哀家如你所愿。”

傅瑶深深下拜,恭送太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