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虑不了长远,我顾及不了苍生大义,我是见不得他的疼,他的苦,只想以自己的血液来减缓他的痛楚,至于后来的事,我来不及思考,在这一刻也无法想到,他从不言娶我,我当然不会将自己看成是他的娘子,却一直将他当作我的夫君。
“你疯了。”离寐一把拽住我的胳臂,这个杀伐决断的冥界之王,眸中第一次泛起拿捏不定的忧虑之色,却斥得沉稳镇静,“你清楚你在做什么?鬼君还有些时间,又不是所有办法都用尽了。”
我颤着手拔他,含愤带恨地道,“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去,他身上的血也在不断干枯,你要骂我不识大体也罢,在我心中,即便天下人全死了,也不如鬼君少一滴血来得难受。”
我大半生戎马生涯,残杀的生灵数也数不清,往往是一袖挥去,剑光一耀,便要倒下一大片,遍地血腥的惨烈场景也只当寻常,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心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六界尽毁又怎么,所有的生灵尽灭了又怎么?
纷乱的光影破开一条缝隙,那双冰红的眸子似在向我望了过来,含了疯狂,痛绝,挣扎,孤冷,又很快淹没在不断掠移流窜的煞气杀气中,“啊!……”一声痛啸,被困在中心的男子身躯向一旁旋倾而去,一缕玄发被利剑斩断,抛出,随即被凌厉的剑光搅成一地碎发。
离寐沉眉敛目,看着地宫中的场景,扣紧了我的手,“暂且先克制一下的办法是有的,你去寻妖君,向他要来丹血珠才是首要之策。”
我一激,这才意识到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偌大的地宫中,并不见兰痕的影子,但鬼君的初衷既是杀了他,定是一路跟到了这一处,离寐像是下定了决心,瞳孔一缩,手倏而松开,玄袍张袂,向缠斗不休的场景飞去。
趁着子懿君一瞬间的失利,三个白衣人影以更加猛烈的攻势向他合剿,然而,一声悲怅的吼声,黑煞之气裹携着强劲的杀招澎湃反袭,混杂着千柄万柄法气凝结而成的刀剑,刃口不知何时淬了黑幽冷烁的毒,来势汹汹,所经之处,地宫一层铺地的方砖连续不断地掀起。
白衣人见状俱是一惊,纷纷结了光罩护住周身,向后撤去,剑锋铮然交击,虚剑连续不断地被斩散,然而,剩余的依旧以滔天覆海之势逼近,紫袍身影不退反进,随即化作一缕紫烟,在凌乱蜿折的缝隙中灵活地前往,吐出一根玄色的绳索,向子懿眉心直直贯入。
我正朝地宫中的一处幽道飞去,侧首目睹这一场景,按住心口,不忍再看。
一个刹那,所有的刀剑倏而溃散,不断翻腾的黑雾平息下来,子懿晃了一晃,抬手捂住眉心,踉跄后退,背靠墙壁,缓缓委顿了下去,眸中是近乎崩溃的痛楚与疯狂,魂魄被锁,无法施展法术,他的身体却抑制不住对鲜血的渴望,剧烈地颤抖着,一张脸白似苍雪,泛着颓败的灰色。
那双枯瘦下去的手,不断抓向底坑洼的石砖,任凭被割开一道道伤痕,他只望着离寐,“我只要一口活血,一口就好。”这番话也说得语无伦次,一向孤冷的鬼君,竟第一次纡尊降贵地求人,那毒不但使人剧痛难忍,且会扰乱人的神经,甚至控制人的意志,兰痕呵兰痕,你好狠的心!
他的时间不多了,我加快速度,尽量使自己稳持下来,大半生戎马,我练就了在危境中也镇定自若的性子,然而,却在今日露出了戚戚不知所措的小女儿情态,寻到兰痕比我想象的要容易许多,幽道一折,通向一间密室,清淡的兰香散逸出来,让人错乱的神志稍微安宁了一些,其间布置得雅致精巧,蓝衣银发的妖君正倚在软榻上,手执琉璃杯,淡然自若地作饮,听闻动静,动作顿了顿,朝我望过来。
那双平淡无波的桃花眸中,藏了难以捕捉到的阴戾,残忍,他勾唇一笑,“卉娘,你终于表示诚意来了。”
这一瞬间,我的紫袖如蛇舌般飞快吐出,缠住他的脖颈,越收越紧,他的笑一下子僵住,额上青筋显露,脸飞快苍白下去,手中的琉璃盏铮然跌落,碎了一地,指尖颤了一颤,艰涩地挤出一句话,“你,真要,杀了我?”
“少废话!”我带着一腔愤恨呵斥,“交出丹血珠。”只要再紧一些,他的头便会从颈上掉下去,我就不信,比起那龌龊的念头,他会连自己的命也不顾。
但以妖君的无赖,我还是想错了。
这世间,总有些进退两难的选择,不退,事情以预料到的坏结局发展下去,不进,则违背自己的原则与秉持,且要牵连到一杆子的关系,结成另一张恶网。
就如此类,甲对乙关心的丙下毒,乙必需应甲的要求贡献出什么,且大多数是丧尽天良,丢贞弃操之事,不然丙就要毒发身亡,在这样的情况下,甲赤果果掌握了主动权,笑得是奸诈又阴险,丙又是一副受制不由己的形容,除了根据乙的选择不可避免地走向两个极端外,不起任何作用。
然而,丙偏偏在这样的处境之下,还要死死咬牙坚持什么正义之道,干扰乙的选择,威胁乙作出不利于丙自身的选择。
但乙是关切且爱护丙的,又怎能对他不管不顾呢?
于是事情就复杂化了。
夹在中间的乙最为纠结。
正如兰痕方才不顾自己的脖子就要被勒断,断断续续地道,“杀,了,我,这,一,百,万,年,来,我,也,受,够,了,煎,熬,死,的,时,候,让,鬼,君,作,垫,背,更,好……”这一字一顿中,时间又流去了不少,子懿君身上的血定少了一些,我咬着牙将力道放松,他的笑意味深长,话一下子顺畅了起来,“卉娘,若要救他,路只有一条,你不是爱他么?为何却不愿为他作出牺牲,在紧要关头仍不忘了取巧,呵,难不成,你真正爱的是我?”
是啊!我一阵觉悟,一阵凄惶,明知兰痕不可能受制于我,为何又要抱着侥幸来取巧,在这关键处,我该毫不犹豫地选择最有可能的解决途径才是。
可,无论如何,我也终究是为了他啊!我既然身与心都给了他,便要永远的,彻底地属于他,为的不过是保住属于他的东西罢了。
终究是,逃不过么?
一声带着疯狂的痛嚎,从地宫中传出,隐约听到离寐说话的声音,我胸口一疼,朦胧的视线中,兰痕牵住我的袖,一步步拉进,唇角泛笑,眸子却凝重下来,渐痴渐乱,我有些踉跄地跌入他的怀间,他的指尖抚过我的面颊,一个翻身,将我覆压在软榻上,在我的耳边道,“我会快一些,放心,他不会死。”
衣裳一渐渐被剥下,我的心一片苍凉,眸子逐渐空洞下去,再也不到其他事物,再也感受不到什么。
昏天暗地,万径人踪灭,六界成为一派虚空,没有神识,唯剩苍白。
我握住兰痕给的丹血珠,拢了拢衣襟,跌跌撞撞地向地宫赶去,紫袍翩飞,血雾弥漫,离寐以结界困住了鬼君,双掌结血印,隔界拓向那一副虚褪的身躯,然而,子懿仍是不停地枯瘦下去,双目深陷,颧骨凸起,丰润的面颊只剩下皮包骨头,手指森然见白骨,我嘶哑着嗓子喊,“丹血珠拿到了。”
浑身像被抽取了所有的力气,膝盖一软,我半跪在地,将丹血珠举到离寐眼前,“快,快……”
离寐指尖一点流光弹出,结界崩解,子懿虽被锁了魂魄,却依旧抑制不了毒性的侵噬,手抓住胸口,身躯旋转,踉跄,倾斜,止不住地颤抖,一袭玄衣如黑蝙蝠的翅翼,猎猎扫动,竟红着一双暗流激涌的冰瞳,向我扑来。
我来不及闪躲,喘着气抬首望他,丹血珠已经到手,他一旦吸入我的血液,便再也无法挽回,这功亏一篑得也忒不值,下意识地一掌格挡上去,与此同时,身后三道强劲的杀气越过头顶上方,汇聚成一股澎湃的力量,滚滚席涌,带起冷风啸啸,向鬼君逼索而去。
子懿一身法力被锁,方才要来吸我的血,不过是拼了本能,又怎抵得过这般的劲道?要是受了三位尊主这一击,恐怕连魂儿渣渣也不剩,我一个激灵,上下顿时充满了气力,凝聚起所有的功法,罩住周身,掠起,双掌向子懿推去,兰痕痛苦的怒吼从幽道那一边传过来,杀招落到我身上的同时,子懿重重地摔到高墙上。
光罩崩溃,万劲入体,由内向外,各个部位飞快爆炸开,血雾从无数个窟窿弥漫出来,我哇出一口血,顺势落在子懿身边,见他还在,松了一口气,不顾全身的剧痛,将他抱在怀中,看向三个白衣男子,冷冷道,“这是九天之上的太乙救苦天尊,三位可是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