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华洲的尊主墨发白衣,眉目清朗,超凡出尘,浑身散发出清风萦月般的瑞华正气,且可与妖魔之界的佼佼抗衡,想必已得道了上千年,听了此话一齐讶呼出声,怔住,相顾惊疑,中间那位奇道,“只知北极中天紫薇大帝来到了下世,难不成天尊也……”
离寐匆匆蹲身下来,将丹血珠往子懿的口中送,熟料鬼君鼻翼动了动,冰瞳霍然睁开,眸中弥漫着欣喜,疯狂,痛苦……竟一手挥开丹血珠,剥下我肩头的衣裳,嘴朝那个源源不断冒血的窟窿贴了上来,两手环住我的腰际,死死禁锢住,我顾不上一阵骤缩的疼,一颗心飞快跌下冰窖,毁了,一切都毁了……
所有的血都朝肩上涌去,被他疯狂地汲取,我的手覆在他几乎只剩下肋骨的胸膛上,要推拒,却终究停住,看到他满足的神情,我忘了疼痛,叹息一声,只觉欣然,兰痕,离寐与三位尊主费了不小的劲,方才将鬼君从我身上分开,离寐将丹血珠喂了进去,子懿紧绷的身躯一阵放松,瘫软在地,缓缓阖上了双眼。
我体虚力乏,撑着身子半倚在墙上,半阖眸子,目光倦倦地落在他身上,这丹血珠果然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效用,枯瘦下去的身躯仿佛被什么所催动,飞快丰润起来,白骨出露的地方蔓了一层肉色,继而被充实,与其他部位完整地衔接起来,唇上的黑色逐渐褪去,眉心的黑砂逐渐黯淡,发丝润泽微烁,向上收去,若非没有心跳与呼吸,兴许会让人认为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
我不去想后果,我不关心苍生大义,看到他此刻不痛苦,我便心安。
“卉娘……”兰痕走到我的身旁,躬下腰,作势要将我扶起,我如看死人般看他,冷道,“鬼君吸入了我的血,你的解药不起作用了,交换的条件当然也不作数,但我会记住这一笔债,兰痕,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待我有力气了,定要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他神色一黯,眸底泛起一抹极浓的痛楚,一抹极阴郁的狠厉,凑进我,“终归他也要受到各方围剿,迟早有一天会魂飞魄散,你杀了我,我也有垫底的,卉娘,即便你拿到了丹血珠又如何,他欠我的,冥冥注定要偿还我。”
我恨恨地咬牙,“兰痕,你竟如斯歹毒。”
他微摇头,桃花眸一眯,幽光冷烁,“卉娘,你可知,我一直是恨他的,早就巴不得他碎尸万段,不过,要不是我装清淡装了一百万年,他会对我放松警惕么?”
原来,原来……
我的心口不断起伏,一阵眩晕感袭来,竟差点被气得睡了过去,离寐叹了叹,“兰痕你也是的,关于这件事么,去询一下司命或月老便是,讨要个一世两世不成问题,何必使出这般作孽的手段来。”
兰痕似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阵狂笑之后,看向恢复中的子懿,眸中杀气涌动,“阎王你的想法固然不差,但司命与月老的一魄一魂被他取了不还,这情缘岂是本帝能够讨要来的?”
我吃了一惊,这……这怎么可能?据闻太乙救苦天尊连一只将要被踩死的蚂蚁的呼救也不吝亲往,又怎会使出这般残忍的招数?
兰痕又是一阵狂笑,冷冷讽刺,含恨刻骨,“卉娘,你认为我歹毒,可他又是什么好东西?假仁假义,伪君子,哈,若换了任何人,每每在将得到时便因他人的卑鄙失去,谁会不恨,谁会不怨?”
而我只是呆怔,心绪杂乱,不知如何回应他。
离寐亦愣了愣,“天尊可真是面面俱到。”
一声似平时睡觉的闷哼哼,子懿悠悠转转地醒来,我赶紧宝贝似地将他拥入怀中,他缓缓睁开双眼,瞳孔恢复了一贯的澄黑与清冽,望着我望了许久,抬手拭去我嘴角的血迹,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紧,艰难地支起身来,双手护住我肩膀,将我浑身上下扫了一周,神情泛起彻悟之痛,“卉娘,我……我吸了你多少血?”
他蹙起了眉头,懊恼,悔恨交织在一起,一时竟有些无措,“可惜,我身上的血有毒,不能还你了。”
我笑着安慰他,平生第一次无脑,“鬼君莫要愧疚,方才鬼君是服下了丹血珠,才好转过来,不欠卉娘什么。”
兰痕阴恻恻地笑了出来。
子懿蓦地僵住,一张好不容易润起来的脸迅速苍白下去,眸中黑流席涌,定定地望着我,视线下移,落到我凌乱的衣衫上,目光更加黯沉,手颤抖着,缓缓抬起,唇一抿,一巴掌扇了过来。
这一巴掌凝聚了他浑身所有的力道,来势汹汹,带着难以遏挡的怒气与杀气,而我受了重伤,被他吸走了不少活血,且为他操碎了神,咳够了血,身体极度虚乏,正是需要人好生宝贝的时候,被他这一扇,不可避免地要飞起,撞到墙上,又重重地跌落下来。
兰痕眸光一紧,抢在离寐之前将我扶住,将灵息渡入我体内,头且垂到我的颈间,作出一副缱绻的样子,我来不及懊恼自己此刻运不起力气一掌将他打烂,低头看一眼衣襟上沾染的新血,掀起眼皮,木然地向子懿望去。
意识一下子被抽空,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而他此刻正被离寐拦住,因此没有能够过来再给我一巴掌,玄衣身影倾斜着,似乎随时会颓倒下去,披散的玄发遮了大半面颊,那双眸子又开始泛红,手指指着我,不断颤抖,语无伦次,“好,好,又救了我,且与他在一起,可真是万全之策。”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周转了百折地为一个人好,最后落得冷清悲惨的收场?
我卉娘这一生,被剑刺过,被药毒过,被暗算过,却从没有人上来给过一巴掌,七十年前,与妖界十大寨之一的匕城寨交手,我杀了对方五长老与一千小弟,而后中了圈套被囚,当时的匕城寨主对我恨之入骨,也未有任何不敬之处。
五十年来,子懿虽待我不亲近,但一向有礼尊重,今日却这般伤我辱我,我木然地望了他许久,直到脑海中逐渐清明起来,肩一抽,冷笑一声,“鬼君可考虑过这一巴掌的后果?”
玄袖中的手一颤,子懿的神情黯沉到了极致,拔下离寐拦在身前的手臂,一步步朝我走来,眸底泛起坚定之意,视线落到我鲜血淋淋的身上,忧色更重,对其他女子而言兴许是一种安慰,而之于我,却是晚了,永远晚了!
我咬着牙,打起微末的一点精神气来,不顾伤经断脉的危险,再度凝聚起全身的法力,带着此生难以泯灭的恨,一掌打在兰痕胸膛上,在喷出的血雾中,借助反震力向瞅准的一处虚空飞去,坠入深渊的瞬间,我向那个红透了双眼,痛吼着掠过来的玄衣身影浅笑,吐声缥缈如呓语,“从此我再也不是卉娘了。”
指尖一点流光,击碎石门机关上的泥封,浮凸而起的玉塞向内一凹,刻了繁复金咒的石门重重落下,阻隔了半丈之远处的绝伦颜容与身姿,在最后的瞬间,我似乎看到银发发梢凌空舞动,仿佛就近在咫尺,而后便是一片漆黑与寂静,再也不闻任何声息。
我任身体直直坠下,心情平静而哀伤。
并非是我寻死觅活,若为了一巴掌便要永绝世间,莫说是妖魔鬼三界,就连自己也要嘲笑自己,方才受了一巴掌,我实在不愿再看到那个半妖半恶魔的骚包男,以及某位一直包藏祸的笑面虎,我拼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一统妖界,成为一代妖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权势有地位有尊崇,又怎舍得去死?
方才,骚包男朝我走来的时候,我便将地宫中的地理条件暗自过了一番,思忖着倘若向上飞,一定会被他轻而易举地捉住,向幽道逃,定与迎面而来的他撞到,等于自投罗网。
落到他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我自然不会这么傻。
然而,此刻的我,经脉尽断,闻着自己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往下坠落,全身各处火辣辣地疼,无数次险些晕厥过去,只依靠不断咬破唇来醒神,且这坠落的一程漫长无穷尽,我无数次又差点困睡过去,一想到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一个多时辰过去,我强撑的眼皮终于重重阖上,一声坠响,隐约有水流漫过我的身子,将血腥味涤去,风从面颊上拂过,一阵极淡的清香钻入五脏六腑,仿若澄水泛香,化雾于空,不似尸香魔芋那般诡异幽沁,乱人神识。
该是落到了一个不错的地方,很好,即便死在这一处,也有万花为塚,也有流水清渡,我的唇角弯了弯,最后一丝意识泯灭得甚是欣然。
我做了一个美好的梦,广袤而平坦的低地上,大片大片的紫荆花笼在朦胧的浅雾中,簇簇攒枝盛开,朵朵如霞似焰,一个白衣墨发的男子穿过花丛,款款向溪边行,面容虽瞧不太真切,却也可揣出几分清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