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我赢了,至少,我会比她多活一些时日。
兰痕抱着我归向寨子的时候,我隐约听到身后有凄厉的,疯狂的声音响起。
“冒牌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且等着,我如何一点点地吃掉你。”
我的灵泽被她吸去了大半,然而,这在她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在寨中休养的五天,我梦到了与姬修的一些往事,仿若遥远不可触及的前尘。
溪流轻音叮咚,漫过我的身体,将鲜血涤尽。
一袭白衣的男子踏着草地走过来,所经之处,落英缤纷,有几朵沾在他的墨发上。
他将我抱起来,怜悯一叹,“是谁伤的你?”
然后是半个月的厮守相伴。
梦境转换,子懿冰冷的脸朝他逼来,他吐出大口鲜血,紫荆花也在瞬间枯萎。
这短短的一世,倾慕这副仙子卉娘的容颜的男人有许多,然而,真正爱过我的,却只有姬修一人。
我拖着勉强能挪步的身子,向尸香魔芋之地走去,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了。
兰痕赶紧上来扶我。
我回过头,看着他,“仙子卉娘如何了?”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藏了心事。
我道,“隐瞒与否,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你算算我还能活多久?只要她在我之前死,我便无憾了。”
他还是满眼哀凄,桃眼眼尾嫣红,道了一句,“鬼君活过来了。”
我晃了两晃,定定地看着他,很久,才缓缓开口,“怎么可能,我亲手绞碎了他的心脏,你也亲自检查了一遍,说他心跳已经停止了。”
“鬼君的身份是太乙救苦天尊,天命所罩,只要元神还在,随意换一副新的躯壳,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眸中有恨光涌动,“当初,我以为你捏碎了他的元神。”
“也许真的是命不该绝。”
我靠着柱子,身子不受控制地委顿下来,苦恼地皱了皱眉,用尽所有力气,还是无法起身,“唔,是了,这与仙子卉娘,又有什么干系?”
兰痕将我扶起来,“在……恶妖快要被剿灭的时候,鬼君忽然出现,将她带走了。”
“终究还是圆满了。”
我看着垂下来的丝丝白发,又摸了一下不再有弹性和光泽的脸,望着他,“你满足我一个愿望。”
“无论什么,我都会允你。”
他的眼尾仿佛更红了。
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身子,“我伤得有点重,走不动了,你可以将我送到姬修那儿么?”
他忽然将我拥入怀中,很紧,身体都在颤抖,“好,我送你去,你看望他了以后,嫁给我好不好?”
“你能举办六界最盛大的婚礼吗?”
我勾唇,声音轻淡,像最苍白的云。
“可以,我倾我所能,还将魔尊,鬼王的财力人力也借来。”
他承诺得很快。
我有些满意地笑了,不管他是否还当我是仙子卉娘,但既然选择留在我的身边,也是我这个冒牌货的荣幸。
才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姬修的墓上已长出了三寸高的杂草。
兰痕要除去,我说罢了,等枯了再除。
我将酒水点心和水果摆在碑前,然后坐下来,取出一个空杯,一杯杯倒酒来饮。
一年年的岁月如同凉风,在脑海中不断刮过。
那些戎马倥偬的生涯,那些独自消磨芳华的日子,都远去了,不断远去了。
忽然又想起了那一曲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我和着不断拂来拂去的风,仰着首,重复地唱了一遍又一遍,泪流满面,最后醉倒在墓前。
恶妖被带走,那便是天上的事了,寨中的小弟们又开始活跃起来。
曾经相互之间串个门也要探头探脑,才不过几日,竟携妻带子云游四方,好不逍遥快活。
有胆大地来向我讨教,妖尊西归以后,不知这寨主之位……
我道,“自然是谁的,便还谁。”
冷桑并无半分喜悦,一脸凝重,“妖尊好生保重身体。”
我又道,“不是还有五十年活头么,只不过外相看起来有些不尽如人意罢了。”
兰痕在一旁道,“卉娘为妖界呕心沥血,操劳一生,这般的相貌,正好见证寨主的拳拳赤诚之心。”
我想,这便是粉饰太平了。
而我的一生,又何尝不都是在粉饰太平?
这几晚上,我都睡不好。
甚至一刻也无法入眠。
那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活过来了,和他苦苦追寻的仙子卉娘在一起。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兰痕不再征询我的意见,吩咐小弟们布置婚场。
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耐心,要强娶了。
但我一副垂垂老矣的丑模样,能嫁给他,已经是最大的福分。
天气逐渐转凉,月光稀薄,我一个人在弄月楼顶饮酒。之前兰痕掐算了一番,说三天后是大好的日子,我没有说话。
还能说什么,还能反抗什么,还能争取什么。
一杯杯烈酒往腹中灌,凉风习习,拂过我的脸,心一片空寂荒凉,我想暖一点,充实一点,至少也要有一点愤怒的情绪。
可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感到被扔掉的那颗心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痛,缥缈无着。
前日,梵韬决来过一趟,说奴栾忙着照看出生不久的孩儿,又担忧我的处境,只好用一柄剑指着他的喉咙让他来劝我,以免我看不开。
他叹道,“不料我一世慧眼,也有看错的时候。初见你时,确以为你就是仙子卉娘的。”
“连鬼君也这般执著,何况是旁的人。”
我淡笑,语气不在意。
他手指扣桌,一袭黑袍颇为霸气,语气却是怜悯的,“下一世都忘了吧!投个好点的胎,也别化作与卉娘一个模样了。”
我道,“年少不懂,确是我贪婪。”
兰痕在一旁神色复杂。
“用一生去看懂,值得吗?”
梵韬决幽幽道。
“值不值得,也回不去了。这世间,有圆满,也有残缺,无论如何也是一生,何来值与不值?”
我回答得颇为有礼,仿若佛家,参透了一切。
“大帝真的决定了?”
魔尊看向我的身旁。
兰痕挑起桃花眸,“打了百万年的光棍,跟个称心的女子成婚,何乐而不为?”
“可她不是卉娘,若你对卉娘子还有丝毫的念想,断不能以她为替。”
梵韬决的语气利落大气,不愧是魔尊。
我拿起酒杯,低头轻笑。
“当然的,我要娶的是清往。”
兰痕叫出了姬修口中的那个名字,我微微一怔,脑海中掠过一袭白衣。
梵韬决有些满意地“唔”了一声,起身告辞,“成婚之日,我一定来。”
昨日,鬼王银魅携妻影鸿来看我。
二人对着我的模样叹了又叹,作为女子,影鸿神色更是惨淡。
我风淡云轻地道,“不就是老了一些么?二位也忒……”
“岂止是老了一些?你如今的模样,说是几个月前的祖母倒是将将好。”
影鸿语气凄凄,“半年前,女妖们都在羡慕你,说你半老徐娘,却如少女那般芳华绝世,都想上门来向你讨要保养的秘方,结果如今……”
我道,“据闻恶妖出世,修炼功法秘笈,一时走火入魔,也着实是运气不好。”
“什么恶妖?那可是天尊的心肝宝贝。卉娘子虽然脾气暴烈,可天尊却纡尊降贵地服侍,可是一点也不怠慢哪!”
银魅看我一眼,长吁一口气,“是造化弄人。”
因此我便知道,口口声声恶妖,是我狭隘了。
与仙子卉娘熟识的人,只不过当她脾性不好,即便她将我的大半妖界糟蹋得一片荒芜,也只当率性而为,说不定还要夸赞她有个性。
这叫感情的亲疏影响对事物的认知,可我孑然一身,一生孤寂,想来也是活该。
我笑道,“难怪这些时日各界没有大的动静,原来二位已经化解仇怨,缱绻情深。”
“也不是。”银魅摇头,“百花始祖也是一把年纪了,却闹腾得很。”
影鸿道,“昨日才去拜访他们两个,始祖将鬼君整座宫殿都拆了,鬼君不气不恼,只吩咐人重新建造。”
我勾唇,“既是如此,天庭容得下她么?”
“她再厉害,又怎破得了六界封在东极八方的结界?”银魅用他迷离得有些女气的眸光看我,“她倒是口口声声嚷着,要杀了你。”
“毕竟你光明正大地占了鬼君五十年。”
影鸿道,“卉娘从来是有仇必报的。”
我淡淡地“噢”了一声,“终归我这个模样,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两人沉默了一下,隐有感叹,银魅道,“被结界封住之前,她闯入天狱,将正在关禁闭的浅毓仙子打了一个魂飞魄散。”
看来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寻思道,“既然深爱,上次天庭大乱,鬼君为何又杀了卉娘?”
银魅一叹,“这一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缘由,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唔”了一声,喝下一口冷酒,以手支颐,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