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或家是一座普通的青砖小楼,两层,第一层是青砖,第二层是木屋。
不过因为之前做法事引发火灾,木屋已经变成灰烬,如今只剩下一层半。
然后走近了看,王七麟发现第一层其实不是青砖搭建,而是红砖,它是被火焰给熏成了青黑色……
屋子外的街道上有一排柳树,最大的柳树下有几个老汉在乘凉。
一把竹椅,一壶凉茶,一盘棋局,一段人生。
王七麟挺羡慕老爷子们这样的生活,住在县城里头、一生无风无浪,结交几个老友、生下一窝儿女,挺好。
这些老汉都认识小莽,看见他后便纷纷打招呼,小莽听不到他们声音也不会说话,却能明白他们的意思,很高兴的上去比划手势,他看见有个老汉的竹椅腿松了,便蹲下将椅子上的榫卯结构调整了一下。
老汉晃了晃椅子,笑道:“小莽好手艺,这下子结实了。”
另有老汉递给小莽一块西瓜,小莽冲王七麟等人招手,问他们要不要吃西瓜。
爱屋及乌,乘凉的老汉们对王七麟三人也很友好,问道:“大人,你们是来找倒霉蛋的吗?”
王七麟点点头给徐大使了个眼色,徐大从怀里掏出一包瓜子放到棋盘上分给老头们,示意一起唠嗑。
他问道:“我们打听着说,这个倒霉蛋叫狗货?这是外号对吧?他真名叫什么?”
一个光头老汉摇晃着扇子笑道:“这正是真名,他老子没文化但又喜欢附庸风雅,一直以为三国大谋士荀彧就是姓苟,但他不认识彧这个字,于是取了个相近的或。”
听到这里其他老汉纷纷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苟或的老子不光没文化还很好面子,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给儿子取名闹了笑话,但他想维护住面子,于是就对外面宣称自己就是给儿子起名叫苟或,取得是‘狗货’的谐音,为的是起个贱名好养活。”
“他不是给儿子起了个贱名,他是生了个贱人。”
“这是他们苟家的传统,苟家往上数三代,哪个不是贱人?”
老头子们愉快的讨论着,氛围越发轻松自如。
徐大很擅长打探消息,在他的询问和引导下,王七麟很快打听到了许多消息。
苟或的霉运是从今年开始的,这人嘴巴很叼,最喜欢损人,但他脑子转得快、家里也颇有银钱,所以日子过的很不错,左邻右舍玩脑子玩不过他、斗嘴斗不过他,对他无可奈何,只能拿他名字寻乐子。
听到这里谢蛤蟆给王七麟使了个眼色,道:“看样子这个狗货平时没少得罪人,可能有人在他身上种下了霉桩。”
“霉桩是什么东西?”
“霉桩是改命桩的一种,这东西很厉害。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人的命运天注定,靠人力道法很难改变,这样有修士大能设计出了改命桩这种东西。”
“顾名思义,它是个桩子,能给人改命。但这桩不是木桩石桩,它是个气桩,以气凝练、御气施展,将这桩钉入人的阴魂中,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所以改命桩包括许多,有喜乐桩,钉进人阴魂中后会让人余生笑口常开,也有霉桩,钉进人身体里后会让人不断倒霉。”
听过介绍,王七麟狐疑的说道:“按你的意思这东西很珍贵才对,谁会给一个小市民使用这样的法器?”
谢蛤蟆道:“等我们进去看看,案卷上说他没有被倒霉鬼缠上,对吧?如果没有被倒霉鬼给缠上,那我觉得他今年这么倒霉就两个原因,一是被人种了霉桩,二是惹了天道,上天改了他的命运。”
说到最后他又摇头:“上天改命更不靠谱。”
徐大又跟老头们打听了一阵,差不多把想知道的消息都打听出来后他回来说道:“应该不是让人种了霉桩,这狗货虽然喜欢损人,却不是个坏人,平时跟邻居打交道顶多是在口头上占个便宜,不会去坑人害人,乡邻们顶多厌恶他,不至于痛恨他。”
“或许他得罪了高人呢?”谢蛤蟆猜测道,“江湖异人们的性情怪异,心思让人琢磨不透,如果他不小心嘴贱惹了个游戏红尘的高人,那可能会被种上霉桩。”
听到这话徐大点头:“就像咱们上次在勿入饭庄遇到的那个老乞丐对不对?老乞丐的脾气就是这样,他看大爷长得帅、为人正气,就给了大爷一个山公幽浮……”
“行了行了,咱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吹捧的,再说要吹捧也是别人来吹,你自己吹自己算什么事?”
徐大不悦道:“还不是没人吹捧大爷,大爷只能自己来?”
王七麟道:“以后让道长给你吹。”
谢蛤蟆懵了:“关我啥事?”
王七麟没继续跟他们打嘴炮,他走进院子问道:“主人在家吗?”
院子里面安安静静,野草长出来得有人的膝盖高,满院子都是野草,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了。
他一连喊了三声,才有人懒洋洋的在屋子里说道:“主人不在家你们还想偷点东西走吗?大热天大中午,你们跑来做什么?就不能让人安安稳稳睡个好觉?烦人!”
徐大捏了捏拳头道:“这话怎么这么欠揍呢?还真是个狗货!”
屋里人听到这声音从窗口冒出个头来说道:“欠揍又能怎么样?欠揍你来揍我呐,正好,我这几天家里没粮食了,正缺个儿子养着呢,来来来,你来揍我,我反抗一下算我输,我不让你赔的哭爹喊娘也算我输。”
王七麟笑嘻嘻的说道:“是吗?那你胆子不小啊。”
“当然,谁不知道我苟或就是胆子大!”
“嗯,敢做听天监的爹,你不是一般的胆子大。”
一听这话,趴在窗口嬉皮笑脸那人傻眼了。
他伸长脖子努力看清王七麟身上官服,随即赶紧从窗口往外跳:“大人恕罪,小人哎哟!”
院子里杂草多,窗户下长出了一些蒺藜草,天气热苟或穿的少,下身就一条犊鼻裤,这样他跳下来正好落进蒺藜中,两条大光腿瞬间就见红了!
徐大将他从草里拔出来,看着他腿上的红痕咧嘴道:“你还真是够倒霉的。”
苟或泪眼汪汪的问道:“大人,我到底怎么了?真的是让倒霉鬼给缠着了?”
王七麟摇头,他已经开了目神,要是倒霉鬼缠着或者缠过苟或,他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但实际上没有,苟或身上、家里干干净净。
他们进屋,屋子里乱七八糟,苟或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住,三位大人,家里娘们带着孩子回娘家了,我自己一个人住,懒得收拾,所以有点脏乱差。”
徐大问道:“为啥回娘家?是不是跟着你倒霉?”
苟或叫屈:“大人您别听外面的风言风语,这些人就会胡说八道,他们在背后编排我呢。我自己倒霉,这个我承认,我是倒霉蛋,这个没错,可是没人跟我倒霉过呀,只是我自己倒霉而已。”
“那你媳妇为什么回娘家?”
苟或唉声叹气道:“还不是外面人编排,说我被倒霉鬼缠上了,然后我媳妇怕鬼影响了孩子,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王七麟抽了抽鼻子,嗅到一阵清凉的气息,他说道:“你孩子见过鬼,是吧?”
苟或垂头丧气的不说话。
他运气差的让人难以置信,确实隔三差五会有鬼上门来,不过都是普通的孤魂野鬼,所以没有伤害到他。
但正所谓癞蛤蟆蹦到脚面上,它不咬人却恶心人。隔三差五碰到鬼,这不光恶心人还吓唬人。
最要命的是,鬼有阴气,频繁撞鬼有损阳气,这比沉迷女色还要严重,很容易透支身体。
现在县城里头就在盛传,说新任大印沉迷捉鬼被鬼的阴气给弄的肾虚了。
王七麟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霉运的?就是今年?”
苟或道:“就是今年,去年我还走过好运呢,去年腊月寒冷,城外河里结冰,大家伙纷纷去破冰钓腊鱼,然后我每次都收获不错,有一次还钓到一条十斤的大红鲤,卖给鼎盛楼换了足足五个银铢呢。”
谢蛤蟆急忙问道:“你以前是不是运气很好?”
苟或得意洋洋的说道:“那是自然,不瞒大人,小人以前很受苍天眷顾,日子顺风顺水,出门不说能捡到钱,但起码丢不了钱。就拿年底的赶年集来说,大人们知道年集上小偷多,可我从未被偷过钱。”
王七麟明白谢蛤蟆这么问的原因,他说道:“道长你猜他小时候有人给他改过命?”
谢蛤蟆缓缓的点头道:“对,这叫半途富贵。我曾经见过一个被这么改了命的人,他前半生享尽荣华富贵,活的当真是一帆风顺、富贵逼人,可是后来某一天突然家道中落,不管做什么都非常不顺,最终破落潦倒,死在一座破庙中。”
听到这,苟或吓得流眼泪:“大人救命,不是,大人,刚才小人吹牛了,其实小人以前也没有这么顺,起码不是一帆风顺、富贵逼人,你们看我长子就夭折了。”
徐大看看屋子里的摆设说道:“没错,看他这个条件,说他前半辈子把一生的荣华富贵都享受了、把一辈子的好运都走光了有点不可思议,要是这样他这辈子也太惨了吧?”
谢蛤蟆摇头道:“我猜错了,既然他长子夭折了,那他肯定不是被人改了个半途富贵命。”
苟或擦额头冷汗,徐大忽然问道:“不过你确定你那个长子是你亲生的?如果他不是你亲生的,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绝对亲生的。”苟或急忙点头,“他长得跟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说道:“甚至连嘴贱都一样。”
王七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也知道自己嘴贱呀?”
苟或垂头丧气的说道:“我知道,可我改不了自己这臭德行,唉,狗改不了吃屎。”
王七麟佩服,这是个老祖安,喷起自己来一样毫不留情。
谢蛤蟆继续问道:“那你就是今年开始走霉运?”
“对。”
“你记忆中今年第一次走霉运是什么时间?”
苟或毫不犹豫的说道:“大年初一。”
“发生了什么事?”
“年三十晚上我家吃好饭,结果我一不小心吃撑了,然后初一我去拜年的路上肚子疼,但当时我正好刚进了一户长辈的家门,于是就想憋住了,等回到家再来解手。”
“后来呢?”
苟或的脸上露出一丝伤悲:“后来我给他磕头的时候,忽然来了屁意,我憋不住了,于是我想赌一下……”
徐大可怜的看着他说道:“你赌输了?”
“没有,我赌赢了。”
徐大很失望:“那这算什么倒霉事?”
苟或哭丧着脸说道:“我憋住了,我憋了很久!然后回到家后我发现再没有便意了!一连十多天没有便意!”
三人对视一眼,惊呆了。
这是真倒霉!
苟或悲伤的说,后来还是去百草堂找名医通便才治好这毛病,而治好后留下了后遗症,那就是伤到了肠道。
王七麟说道:“你看,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人生不能赌博。”
徐大认同的点头:“一点没错,我有个朋友好赌,赌到后来家破人亡。于是他为了戒赌就发誓,再赌博会剁掉一个手指头。”
“那他现在戒赌成功了吗?”王七麟关心的问道。
徐大说道:“成功了吧?他现在两只手都没有指头了,不能抓牌应该就赌不了了。”
苟或弱弱的说道:“大人,你们不是来查我总倒霉这回事吗?怎么聊起了赌博?”
王七麟点点头问道:“对,查你这事的。这样你再想想,你过年和初一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反常的事?有没有惹到过什么人?”
苟或为难的挠挠头道:“没有吧?我虽然嘴巴贱,但不会在谁的面前都嘴巴贱,碰到惹不起的人我是不会乱说的。”
王七麟想想也是,他们交谈这段时间,苟或并没有在嘴巴上得罪三人。
他看向谢蛤蟆,谢蛤蟆为难的摇摇头,他见多识广没错,可也没见过这样的事。
王七麟站起来背着手慢慢的在屋子里转起圈子,道:“今年开始走霉运,从大年初一开始走霉运。过年,大年初一,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过年时候——过年时候你有没有乱说?比如有没有在拜神拜祖先的时候乱说什么?”
苟或坚定的摇头:“怎么可能?我又不傻,我怎么会在菩萨和祖先跟前乱说?我就敢在熟人而且是得罪的起的熟人跟前乱说。”
“那你在熟人跟前乱说过?”
苟或讪笑:“拜年时候遇到了街坊,总会说几句玩笑话吧?”
王七麟盯着他道:“你都说过什么?”
苟或无奈道:“已经大半年了,当时都是无心之话,小人哪能记得住?”
谢蛤蟆拿出一粒丹药扔给他道:“这是醒脑丹,你闭上眼睛努力想大年三十和初一拜年时候说过的话,当你想到实在什么想不出来的时候就吃掉它,然后你再把想起来的话说出来。”
苟或乖巧的坐下,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回忆起来,很快眉头便皱巴起来。
过了一会他将丹药服了下去,说道:“我跟你媳妇说,‘你看你烧的这个鱼跟它娘火葬过一样,咋滴,准备直接烧给先人’……”
“我对女儿说,‘吃的慢点,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你爹我平日里饿着过你吗?少吃两口红烧肉,吃肉吃多了肚子里长虫子’……”
“我跟刘老四说,‘老四过年好,你又老了一岁,不过不要紧,你长得显老,老一岁更好,更符合事实了’……”
“我碰上了刘能,我说‘过年好,我这么问是不是不合适?看你这苦瓜脸就知道这个年你过的不好,咋了,儿子还没回来’……”
“……”
一句接一句的话说出来,徐大听得眼睛发直:“这种人能活到现在没被打死真应该感谢祖宗保佑。”
谢蛤蟆也掐手念‘无量天尊’:“老道士要是有这么个熟人,估计早就下毒把他给毒哑了。”
苟或还在继续说:“我碰到了小莽,说‘哑巴崽你说你日子过成这样你怎么还天天笑呢?笑什么笑?哟,给还给我作揖,给我拜年呢?行,那我也给你拜年,祝你今年走霉运,倒霉一整年,看看你还能不能再这么笑’……”
“停下!”谢蛤蟆厉喝一声。
苟或茫然的睁开眼睛,他记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便讪笑着问道:“呃,大人,我我我,我嘴巴确实挺臭哈?”
徐大震惊的说道:“挺臭?老哥我说你有点没数啊,这只是‘挺臭’?这都不是非常臭、很臭,你这是倒立冲天放屁,臭上天了!”
谢蛤蟆说道:“不说废话了,找到原因了。”
王七麟道:“他对小莽说的话?”
谢蛤蟆肃然的点头:“不错。”
听到这对话苟或顿时跳了起来,他正要化身祖安神开喷,王七麟抢先挥手给他一巴掌。
苟或懵了:“王大人您为什么打我?我犯什么错了?”
“没犯错,”王七麟说道:“只是我刚才就想打你,不过你一直在回忆说过的话,我不能打断你思路。”
徐大问道:“这样看来,事情跟小莽有关?”
谢蛤蟆沉声道:“无量天尊,我想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走,去找小莽问一句话。”
小莽还在树下跟老人们唠嗑,他不会说话但也能跟人聊天,用手语聊天。
老人们多多少少都会几下,一起比划着跟他聊的挺开心。
看到王七麟等人走出来,小莽站起来笑着冲他们比划,谢蛤蟆帮忙翻译道:“他问咱们记不记得回去的路,还要不要他带路。”
王七麟笑着摆摆手,徐大为难的说道:“七爷,这小莽看起来不是坏人啊,要是他在背后捣鼓的事,那咱们怎么办?”
谢蛤蟆上去跟小莽比划了几下,小莽毫不犹豫的笑了起来,然后也冲他比划。
苟或等不及,他忍不住叫道:“大人,是不是小莽害得我倒霉?他会邪术,你们抓他呀!”
王七麟又给他一巴掌。
苟或缩着脑袋不说话了。
王七麟再度给了他一巴掌。
这下苟或懵了:“大人,你为什么还打我?”
王七麟道:“抽着玩,别怕,你没惹我。”
徐大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的说道:“七爷,我也想玩。”
谢蛤蟆跟小莽交流结束了,他回过头说道:“小莽听不到人的话也不会说话,那你们知道他怎么给人家拜年吗?”
“拜年的时候都会说喜庆话,可小莽有口难言,于是他就在心底实实在在、认认真真的说一句‘我把一样的祝福送给你’。”
“人善人欺天不欺啊!现在人们不管拜年还是碰到喜事,说的喜庆话都是应付,只是选漂亮话来说,并不是真心送去祝愿,这样老天爷即使听到了,还愿的时候也是应付一下,也不会真心去还愿。”
“但小莽不一样,他是真心送的祝愿,并且被老天爷给听见了!”
“所以有人祝愿他新年一帆风顺,他就祝愿对方一帆风顺,老天爷也这么保佑。”
“而你呢?你祝人家一年倒霉,小莽把这祝愿返还给了你,老天爷就这么还愿!须知小莽祈愿很是虔诚,老天爷还愿的时候就会一丝不苟!”
“于是,你今年的运势是老天爷改的,一命二运三风水,老天爷亲自给你改了运啊!你也算是有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