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茶的气味飘散入鼻翼,艾幼幼忽然觉得胃部像有什么翻涌上来,捂住嘴厌恶地将茶推向一边:“不要!我没不舒服。忽然很讨厌这茶的味道。不如喝酸梅汤。”
“酸梅汤?你最近怎么总爱吃那种酸倒牙的东西。”风烈邪斜睨着她,小乖乖近日胃口越来越差。
“酸得好吃嘛。”她拈起银盘里的酸梅果子塞到他口中,“来,吃一口。”
“呃……”风烈邪含着酸梅果子,嘟囔道,“你好像个孕妇。”
“喂,你不要这般无良!人家还是黄花闺女。什么孕妇不孕妇,我杀了你信不信!”她扬起小粉拳冲他耀武扬威……
“今日,本王要向诸位宣布两件事。”凤靳羽唇瓣略一勾挑,神圣威严的声音传了出来,船内倏地安静下来。
艾幼幼心咯噔一声,瞧见他身旁赫连云若娇羞神气的模样,她的心一下凉了一大截。
是那件事吗?最不想听到的消息,最终还是要发生了吗?
不要!!
“烈……我有些头痛。我们回去好不好?快,回去,我要回去!”她慌乱地抓住风烈邪的手,急促的声音从剧烈起伏的胸口震动出来,几乎是惊惶无措的。
可画舫已经驶出去很长一段路,离湖岸很远,再也驶不回去了……
凤靳羽的声音就像地狱阎罗的催命符,毫不留情地传入她的耳朵里:“本王决定纳鹰宇国公主赫连云若为妃。今天是订亲宴,婚礼近日举行。十日后,初雪郡主启程前往雪翳国和亲。”
订亲宴?和亲?他还是娶了,还是将她嫁了。
艾幼幼豁然抬眸,一抬眼就看到画舫上悬挂的一个花球,鲜红的颜色刺得她的双眸几乎要流泪。
泪光模糊了视野,锥心刺骨的痛楚从胸口迸发。
她好似看到十一岁那年,一群男人对他拳打脚踢,她的脸被按在泥土里,滚烫的热泪融入肮脏的土地,一把一把的乱草塞入她口中,就像整个脑袋被沉入巨大的冰窟,她大口地喘息着,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爹爹不在,姬无双死后雪陌舞接管生意越来越忙,人影都见不到,就连染染也走了……
艾幼幼忽然站起身,银白的眼眸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慌乱地想要去抓住什么,却碰翻了桌面的茶杯,滚烫的热茶泼在手指。
手指无力地垂落,像是骨节都碎掉,热烫的茶水还顺着指尖往下淌,宋伟这般痛,手指被烫伤的疼痛一直锥入心间,起了大大的水泡。
艾幼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睁着惊慌却无神的大眼,迈开步子却不知脚要伸向何方。
“染染呢?染染!染染在哪里?雪舞呢?雪舞回来了,染染回来了。快,我去找他们。不要留我一个人。烈……烈!!你在哪儿?”
倏然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抱住她,拉入一片温暖的胸膛。
“好静,好静,为什么没有声音了?我为什么听不见了?好黑。不要,不要这么安静!不要这么黑!”她回过身的时候,身体已经软成一滩泥。
跌倒那个温暖的胸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她竟狠狠地抓住风烈邪的肩膀,指甲嵌入他的皮肉,像是受了极大的恐惧刺激,生怕一松手,他也离开她。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风烈邪忍住肩膀被她抓破的痛,收紧手臂,却抑制不住她的颤抖。
拥抱在一起的人将整船的人惊呆了,诡谲的气氛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
“雪翳国的王妃怎么和凤傲的圣上抱在一起啊!”船上唏嘘一片,没人看见凤靳羽攥紧的拳。
赫连云若盈盈上前,伏在艾幼幼耳边悄悄说:“你死心吧。羽对你不过是父亲对女儿的爱。你除了空有一副天下第一的绝美皮囊,还有什么?他不会娶你这样平凡的女子,靳羽贵为王爷,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应该是能为他分担家事国事,知书达理有才华的女子。你,除了添乱连累他,你能为他做什么?你不要牵绊他的脚步,大包袱!”
包袱?她是他的包袱吗?
艾幼幼缓缓抬起头,想要在凤靳羽眼中寻找到一点点的留恋,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啊!
就在凄楚的眸光融入他深邃眼眸的一刹那,凤靳羽冰冷的眼眸闪过一抹复杂的光。
似苦涩、似厌恶、似隐忍、似不屑……
好复杂,她读不懂,为什么她读不懂他了?
他们穿着同样的衣裳,整整相处了六年,甚至更久,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最相配的。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心意相通的。
她一直以为他拒绝她一定有苦衷。
可现在的他,为什么如此陌生?
凤靳羽的目光就像利刃一样刺痛她,那是一道厚厚的墙,她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将她隔绝,排斥,抛弃……
艾幼幼看见他冰白色的薄唇微微一动,无声地对她吐出四个字。
轰隆一声巨响,她的胸膛炸开似的,汩汩涌出鲜血,那四个字,居然是“好聚好散”。
“羽,你不是说我们定亲宴上要一起演奏那首曲子?”赫连云若走近凤靳羽。
“好。拿琴来。”凤靳羽修长的手指扶上琴面,干净的指甲泛着月般的水泽,若有所指地说了句,“就让这首曲子,作为结束,该散的,散了。该开始的,开始。”
该散的,散了……
他们,最终要散了么……
碎了,散了,可心的沉沦和禁锢,可以逃得脱?抹得去?忘得掉?
因为爱,深深爱,才会椎心刺骨,才会铭记永痛。
艾幼幼听到湖水被画舫破开哗哗分割的声音,越来越大,好似一场黑色的大雨从天际直泼下来,那是无数把刀,将她割得遍体鳞伤,又湿又冷。
她听得到自己一颗早已斑驳的心一片片破碎得声音,听得到自己沙哑的呼吸,却听不到他和那个女人合奏的乐曲,歌声。
不觉间,她咬破了自己的唇,腥甜的气息扩散在檀口,胸腔无可抑制地翻涌出鲜红的血泪,豁然抬起眸,直视凤靳羽。
一道冷光射来,凤靳羽浑身一怔,那双银白色的眼眸,没有泪,一滴都没有,却像雪地里最耀眼的钻石,折射出冰冷倔强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这样的眼睛,和她十岁那年从轿子里出来,害怕失去他而一直故意疏离,敌视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样的眼神,已经整整六年没有出现过了,他一直以为她已经被他改变,成为一个娇娇弱弱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没想到,一切都从未改变。
她就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即便过上无忧的生活,一旦被刺激,骨子里那股强硬倔强的气势就会激发出来。
艾幼幼离开风烈邪的怀抱,一步步靠了过来,银发在阳光下闪烁着白金的色泽。
那种冰冷神圣的气质,震慑天地,是赫连云若从未见过的强大,她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不安地后退一步:“你……你要做什么?不要乱来!”
“你怕什么?”艾幼幼冷冷笑道,“我不过是想给你们送一份贺礼。”
“不……不要了。”赫连云若颤颤巍巍地吐字,凤亦雪不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怎么会出现这么恐怖的眼神,好像要生吞她一般。
艾幼幼提起桌边一坛上好的梨花白,手指咚地一声戳开坛子上的红布,对着坛口,仰头咕咚咕咚喝起来,蜜色的酒液顺着唇角流下,流到雪白的颈子里,沾湿了她的白衣。
“爹爹,这首歌,是女儿送给爹爹和景王妃的贺礼。”不知是否是酒喝得太多太急,艾幼幼说出最后几个字,吼中有些沙哑。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女儿,也会是最后一次喊他爹爹。
凤靳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牵着赫连云若的手坐在一边。
“你不要像上次把宴会布置成灵堂,现在又唱哀乐吧。”有凤靳羽护着,赫连云若又开始牙尖嘴利。
“不会!”艾幼幼笑了笑,手指抚上琴弦。
其实她根本不会抚琴,为了和凤靳羽有共同语言,她像风烈邪讨教,很努力学了许久。
想不到第一次弹给凤靳羽听,竟是庆祝他与别人的婚礼。
这样的虽然琴艺算不上动听,几乎是笨拙的,但她清越的歌声让人心神一惊。
“听说幸福很简单,简单到时间一冲就冲淡。曾经的海枯又石烂,抵不过你最后一句好聚好散,能不能当成彩排,形同陌路的结局真伤感。如今破镜难重圆,爱情这场比赛,认输好难。不是穿上情侣装就可以装情侣,不是小心翼翼就能重演这场电影。我会不会坚强?会不会颓唐?只留寂寞陪我说说话。不是穿上情侣装就可以装情侣,不是模仿你的习惯就能离你更近,太坚强是软弱,太颓唐是折磨。我该怎么整理你给过的温柔。不是穿上情侣装就可以装情侣,不是天下有情人最后都能在一起……”
一首轻快的旋律,却透着淡淡的无奈忧伤。
凤靳羽眸子深了深,缓缓闭上眼,那个倔强的小身影,这些年一直和他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不经意模仿他的动作,眼神,原来都是为了和他更接近啊。
原以为她会大哭大闹,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流。
他知道,她不是没流泪,而是心里滴着血,却傻傻微笑,不让他看见……
幼幼……
“羽……”赫连云若撩起他的发丝,娇艳的唇覆上他的唇,凤靳羽却已经没有知觉,连躲闪都不知道了,他脑海里全是她哭花了脸,她小小的身子挂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喊着他“爹爹。”
爹爹。
爹爹!
爹爹……
“爹爹,你念的这阙词叫什么?你再给我念一遍好吗?幼幼记不住。”十岁的她在马车里,窝在他的怀抱,揪着他的衣襟。
她还小,还不全懂那阙词的含义,但他冰雪般深情的声音念起来就像唱歌一般,好听得不得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对不对,应该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就要朝朝暮暮。”她固执地撅起花瓣般的小嘴,认为他一定是念错了。
“那不工整。”
“不工整又怎样?就要朝朝暮暮!”
“好!依你。”
“爹爹,你不许抛弃我,朝朝暮暮也不要抛弃喔。”
“好,太阳升起来又落下一万遍,一万万遍,都不抛弃。”
泪水模糊了眼眸,她却看不见,他不会让她看见,因为他已经闭上了眼,却抹不去她的身影。
耳畔她沙哑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智,她默默念着,那般固执:“两情若是久长时,定要朝朝暮暮。”
原来,她也在想着这阙词。
原来,一切从未改变,却又全然变了样。
“还真是不学无术,令人恶心。如此简单的词,都念错。”赫连云若不屑讥笑。
“呵呵。”艾幼幼淡淡一笑,忽然噗通一声给凤靳羽跪下,响响地磕了六个头,银色的发丝像逃不脱解不开的棉网铺散在地面。
每一下就是咚得一声。
每一下都是心碎的声音。
每一下都斩断纠缠的情丝。
她从十岁那年,被他收养,那一夜他穿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像从天而降的神,带着冰雪的气息,她像一头保护自己的小兽,敌视地一把抓过去,抓破他的脸,他碧绿的眸却像月儿般弯起。
那一刻,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一副画,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也不会忘记……
她总是爱和人打架,弄得全身脏兮兮不敢回家,不管刮风下雨,他就那样一直站在门口等她,夕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圈金边。
他将她扛在肩头摘梅花,那种梅花瓣小小的,红红的,镶嵌一圈银丝边,叫银线梅雪。
他将它们种满了整个雪隐王府。
他说,那是他们的家。
他为她洗过脚,他为她洗过内兜,是他救了她,在她最孤单最害怕的时候,他给她全部的宠爱。
他将她视若珍宝,宠到无法无天,如果他都觉得她腻烦,不要她了,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心痛和眷恋。
心里有些孤单……
“感谢爹爹的养育之恩。祝爹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没人看见她的表情,没人看到她眼角一闪而逝的剔透光亮是什么,只是她的声音暗哑得不成人声。
艾幼幼再次起身,额上已经因为磕头而破皮流血。
她大笑着转身,走向船头,望着天边流云,风吹起她单薄的裙摆。
“下湖捉鱼去咯!”她足尖一点,像鱼儿一般噗通跳入冰冷的湖水。
“朕陪你下湖捉鱼。”紧接着,又是噗通一声,风烈邪随着艾幼幼跳了下去。
画舫越离越远,直到穿上那一对壁人消失不见。
初春的湖水冷得刺骨,风烈邪拖着她虚弱的身体向湖岸游去,她环着他的脖子,像依靠生命唯一的浮木。
【最近状态不好,写的不多,小疼也很着急,所以请大家给个缓和时间,让我多写一点发,所以这周都是一天2更,时间是12点30,19点30。谢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