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竹塌上睡了几日,那个记貌似温和,却老也不让她下地,只拿了那红彤彤的果子往她嘴里一塞,乐呵呵的捏了她的脸笑眯眯的道:“不急不急,亏殿下身体不适,自然要多多静养。”
亏大窘,只记得自己似乎有很急很急的事要做,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要见,可是,细细想去时,却又总也想不清楚,倒是每次一想脑袋都疼得厉害,每每这时,那个有一垂黑黑白白胡子的男人就意味不明的看着她笑,胡子一抖一抖的,在一身破破烂烂又脏兮兮的衣服上扫个不停,诡异得让亏直往后躲,本能的惧怕着什么。
记倒会拿指尖轻轻的揉她的额头两侧,或者凑到她耳边:“殿下可不要自己折磨自己,记看了会心疼的,若真是重要,又哪里会忘啊……”
她还来不及细想,已被那暖呼呼的吹在脖子上的气息弄得红了脸,只能垂下头,搅着手,连连应诺,然后急惶惶的将目光移向那并不算大的窗口。
门外的树木还是如她最初看到的那样,奇怪得很,一会儿绿一会儿黄,一会儿光秃秃的,一会儿又茂盛得仿佛直不起腰。
亏仍然是个孩子,虽然王家出生,多了些夫子教导,可也不过多习了些礼仪文字。她素来乖巧,便连王宫,也唯有前去成周那次才算是彻底出了,若说见识,只怕还比不上一个乡土布衣,于是,最初见到这般景色之时便惊奇得很,现下看得多了,也只随眼瞧着,殊不知自己忽略了怎样的时光荏苒。
“殿下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姜亏。”
“哪里人氏?”
“姜氏齐国。”
“还记得别的谁么?”
“……不……记得了……”
“那么,殿下,请随记来。”
亏略有些吃惊的看他一眼,还是乖巧的依言站起,将手搭在记向上的掌心里慢慢的走出了这所竹屋。
记浅浅笑着,微微弯下身子,配合着亏的身高和步子,
屋外果然如亏所想那样,有大蓬大蓬的草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大大小小兽类就在脚边跑来跑去,毛绒绒的皮毛甚至清晰的擦过了亏的脚踝。
亏不习惯的将□□的双足相互擦了擦,记呵呵一笑微微低下头来叮嘱:“殿下小心。”
亏刚刚嗯了一声,目光便被不远处一所茅屋吸引了。
亏一直认为那个男人的胡子不是花白,而是真正的黑黑白白,一根一根,颜色分明得很,这会儿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些白色的胡须便透出亮堂堂的红色来,分外的打眼。
他□□着上身,身上青筋遒劲,每一下铁锤挥舞,便是鼓胀胀的肌肉拉动,红彤彤的火光下,一身大颗大颗滚动的汗水亮铮铮的晃。
亏啊的一声捂了眼,记却一乐,将她一把抱起走了过去。
“哎哟!你这死老头,给我小心点敲!敲坏了大爷你赔得起吗?”刚绕过那大风箱台子,亏便听到一个男孩子大声的嚷嚷,恶狠狠的模样。
亏悄悄的移开手指,在指缝间瞪大了一双眼好奇又茫然的左右顾盼。
记将亏往一边台子上一放,便熟练的蹲下,呼哧呼哧的拉了风箱。
他挽起袖子来,露出一截光滑洁白的手臂,在火光的映射下,尤其好看。
亏偷偷的瞄了一眼,然后大义凛然的转过头去,然后又转过来,然后再转过去……
黑白胡子的男人只盯着手中的短剑锤锤打打,手指时不时的在剑刃上碰一碰,半分不往这边看,脸上严肃的绷得笔直,厉声喝道:“要拉就快点!大点力!”
记含笑应好,亏却又听到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半口气都不喘:“死老头子!你了不起啊?喂喂喂,说你呢!还有你也是,干嘛这么听话?真是丢我们这些人的脸……”
亏寻着声音偷偷瞄过去,却只见到大叔专注的锤锤打打,不由拍了拍脸提了精神。
记却一边干活一边回嘴:“你连个人形都没有,哪里算得人?只怕还要等上千八百年才成……”
那男孩子的声音一噎,嘟嘟囔囔的说不出话来。
黑白胡子的男人管也不管两人的争执,只举了钳子夹起那金属块猛的浸入大口的陶缸子里。
嗤的一声,升起大片的白雾,罩得整个茅草棚子里都模模糊糊了片刻,那男孩子的嘟囔声也被生生卡住,大声的咳了起来,却还不甘的蹦出连串的喝骂。
男人回臂一捞,亏啊了一声已被拽到陶缸子边。
她又不高,刚刚过那缸子一个脑袋,只瞧得见缸子里面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还被一缸子水折得弯弯的,甚是难看。
男人却猛的将那黑乎乎的东西抽了出来,皱皱眉,挥手便在亏指头上一划——亏还来不及觉得疼,便看到指头上也黑乎乎了一道杠,过了一会儿,那黑色中间才渗出殷红的血迹来。
亏吓得退了两步,脸色连连几变的看着男人,男人却哈哈的笑起来,将手上的金属块又扔到了火炉子里烧了烧,拿出来敲敲,再烧烧,再敲敲,这么反复几次,再往水里那么一浸,亏便看出来了:那是……一柄剑!
那个一贯怪兮兮的男人这会儿简直发了狂,死死的捏着亏的手指不停的往那柄剑上挤血,那剑这会儿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亏嘶嘶的呼疼,也不知被挤了多少。
亏猜想着,估计这几日吃的那么几个果子都赔进去了,那男人才狂热的将那剑一举,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果然!老子就知道老子没选错人!”
他□□着上身,站在炽热的炉火边,笑得发抖,空中到处都是四溅的炉火屑,还透着火星子,他却一点儿没感觉,只将那吓人的目光慢吞吞的落到亏身上,吓得亏连连后退,却被人把住了肩膀。
回头,见是记。
记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往一边儿一拉,脸上的神色却仿佛又悲又喜,让她疑惑。
记一身白麻,袖子卷到手肘之上,下摆只到膝盖,□□着双足站在一片飞舞的火星子里微微矮身道:“恭喜九黎大人……”
男人回头看他一眼,便举了剑瞪住亏:“你,可愿意接下祭剑司一职?”
亏无措的去看记,记却低着头不看她,只得拢了手在身前,强打了殿下的威严仰头道:“什么祭剑司?”
男人阴阴的一笑,挥了挥手中的剑道:“祭剑司嘛,就是掌管天下刀兵器物之职,以九黎为姓。”
“不要!”
亏仰起脖子看他,认认真真的重复了:“不要!我姓姜,叫姜亏!”
男人一怔,忽而呼哧呼哧的大笑起来:“小娃娃你可真有意思,你可知道这九黎一姓代表的是什么?世有神器,名为九黎,乃上古异宝之一,能造万物毁万物,纳天下于内,你居然不要?”
亏眨了明澈的眼眸偏头看他:“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要给我?我姓姜的,这个姜是指大周姜太公的后人,不用随你姓九黎。”
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有些气闷的将那短剑往亏怀里一扔,砸得亏退了几步才稳住。
男人嘟嘟囔囔的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真是的,难道笨蛋其实都非常的敏感?”眼神还异样的瞄了瞄亏,喝道:“那是你的第一把剑,随你命名了。”
命名?
亏看了怀里那把连柄都没有的剑,黑乎乎的看不出来模样,反正是丑得很,差点叫她想扔了。
“叫小白。嗯,小白!”亏迷迷糊糊的脱口而出,没有看到脑袋顶上的男人那一脸诧异的表情:竟然……还没有忘记么?
只是,她话刚说完,那剑身上便闪过耀眼的光彩,从剑尖一路而下再折回剑尖,不消片刻,那黑乎乎的剑已经光华闪耀,剑身透亮,两个秀美的小篆清晰的印在剑身下方:小白
那剑铮的一声尖锐的吟喝从亏怀里跳起来,浮在半空中,剑尖直直的指着亏一个劲儿的哆嗦,一个模糊的十多岁的胖娃娃从剑上浮出来,虽然唇红齿白的可爱,却恶狠狠的咬牙切齿,黑溜溜的眼睛鼓鼓的瞪着她:“你个混蛋!居然给大爷我这么霸道的剑取这么白痴的名字!我要杀了你——”
那娃娃张牙舞爪的朝亏扑过来,剑尖刚要碰到亏的脖子便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还挺尸一样跳了两跳。
记偏头看过来,点着唇笑盈盈:“小白,你忘记了,我们是不能伤害命名者的,尤其……”他对着亏跪下去,眼眸抬起来:“尤其,她还是继任的祭剑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