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露台边缘,那个她每天每天都会坐上很久的位置,像往常一样。
不同的是这会儿身边没有窝着对星星发呆的小秃,身上也没有任何镣铐的束缚。很自由,就像身旁被月光映在柱子上的影子,自由得可以飞起来。
苏苏低头看着露台下那道被众人围绕着的身影,安静,优雅,一身不染一丝尘埃的白。很醒目的色彩,像他的淡然对比着周围人的忙乱。
她看着他,目不转睛。
他不知道她看着他,同以往从这下面静静走过时一样。他在对身边的侍卫官说着些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他的话,但他的目光一直对着远处皇宫大门的方向。
苏苏想,或许有时候,他的想法和其他人也是没有太多两样的。
这让人有一点淡淡的失望。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宫门附近某个角落寻找着踏出这个地方的机会,包括辛伽。所以那里戒严,火光冲天,人声喧哗得离得那么远都可以听见。
可她一直都在这里,从脱身出来到现在,从辛伽下了楼走出大门,到最后一名侍卫官领命从他身边匆匆离开。她一直坐在这个地方看着他,从上至下的角度。
苏苏喜欢在这个角度看他,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夜色里闪着银光的头发,还有他高挺的鼻梁。她不要看到他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同时存在着地狱和天堂,血色的地狱,燃烧的天堂。
太美,一种让人堕落和恐惧的美。
她享受这种美,但享受在某些时候是一种罪,就像人的行动之于某种重复的依赖,就像人的感官,之于曼佗罗的贪恋。
他说,我们是一类人,苏苏。
是的,他们是一类人,所以苏苏可以一边想着塞娜掉落的头颅,一边享受着他用枷锁和粗暴加诸在她身上堕落的感官。
痛恨。
因为纵使抗拒,你不得不承认仇恨和欲望交揉在一起的色彩很美,是这世界上最让人心动的美。
如果不去摧毁他,必然会被他摧毁。
想着,苏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左手压着右手,右手上的筋跳得厉害,手指捏着围栏冰冷的石面,就像他那时候用力捏着她身体的每一寸敏感的皮肤。
他的手指是能轻易将人点燃的火种,那么她的手指是什么。
苏苏自问。
然后身子贴着露台下的柱子轻轻滑下,在最后那名侍卫官从他身旁匆匆离开,而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之后。
“森大人,人已到齐,可以出城了。”
森点点头。看着城门在面前缓缓打开,回头朝那座灯火通明的宫苑扫了一眼。
似乎还没找到那个女人的下落。但就凭现在这种样子,能找到?
难得看到这样高调和铺张的举动,辛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嘴角轻轻一牵,目光落在身后的队伍中。那些人安静看着自己,就等自己一道命令,便将跟随自己出这道大门。
今晚唯一可以走出这道大门的城内人。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出逃女人。
人……
忽然他的目光轻轻一闪。
勒转马头,在众人目光中朝着队伍里一道并不起眼的身影走了过去。那是匹很普通的马,马背上的骑手穿着很普通的士兵的装束,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正如他无法确认自己朝他走过去时眼睛里的神色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人胯下的马轻轻喷了个响鼻,朝后退了一步。森勒停马,朝他微微一笑:“看上去都差不多是吗,可是稍微留心点,你还是可以发现一些士兵和一些士兵穿着上的差异,苏苏。”
那匹马突然一声嘶鸣。
在森这句话刚一出口的同时,离弦之箭般冲过前面的人群朝城门外疾驰而去!
队伍一阵混乱。
有反应快的人卸下短弓握在手里对着那骑人马迅速逃离的方向瞄准,森一抬手制止,扯过那人手里的弓,张开,对着颠簸中的马臀脱弦便是一箭。
马中箭一阵颤栗。
惊叫着腾起前腿,而森就在这一瞬间第二支箭射出,直刺向那匹马的头颅。
苏苏抓着马的鬃毛用力一扭。马吃痛转头,箭偏射在了它的脖子上。
惊叫,颠簸。却被苏苏夹着它的腹部用力一压,硬是将它死死稳住。耳听着身后奔马追过来的蹄声,扬鞭用力一抽,策着伤马朝夜色笼罩着的城外飞驰而去。
一路狂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和随之而来的焦躁所带来的影响,这匹马跑得极快,很快身后不见了追兵的马蹄声,只有呼啸而来的风,还有马粗重的喘息在苏苏耳边盘旋。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当马背因为马的脱力而急剧颠簸的时候,一片辽阔的沼泽地穿过一道不高的山脉,赫然出现在苏苏眼前。
那是一片大得望不到尽头的湿地,水面折射着天上月亮不多的光芒,闪闪烁烁,随着风时不时漾出一层皱折。边缘一圈浪花一样壮阔的芦苇荡,轰轰烈烈拥挤着,一簇连着一簇,推着摇着在水面上一波波翻卷,摇曳……
身下的马突然一声悲鸣。
被一块突出的石头重重绊了一下,这匹身受重伤的马终于支撑不住朝地上直跌下去。落地一个滚,如果不是苏苏反应快及时跳开,几乎就被它压在身下。
它的确是一匹极好的战马,带着苏苏一路从城内冲到这片沼泽地,带着这样的箭伤,而现在终于耗尽了它所有的潜能。大股大股的血从它身上的伤口里涌出,硬生生把一片灰毛染成鲜红色,它看上去很痛苦,不致命的伤口却流掉了足已令它致命的血,它在地上不停地哆嗦着,嘴角泛着粉色的沫。
苏苏抬头看见前面夜色中摇曳的星点火光,还有由远到近隆隆的蹄声,她俯下身把马拖进身后的芦苇丛。芦苇丛很高,密密层层,才隐身进去,视野便被完全阻隔。她听见外头的马蹄声已经追到,就停留在刚才她落马的地方。
因为仓促,她藏身的地方并不深,所以透过那些纵横交错的芦苇杆,能依稀辨别出那些来回走动的身影。
那些骑兵在周围搜索着,而她匐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下重伤的马也一动不动。安静,尸体是世界上最安静的东西。很烈性的一种动物,却走得无声无息。
片刻,前面的芦苇丛晃动了起来,伴着一些悉琐的脚步声。有人正朝苏苏藏身的地方一点点探了进来。
苏苏的身体弓起,两眼直直望着对面晃动得越发剧烈的芦苇丛,纹丝不动。
这片看似密集的芦苇丛,藏着一个人,还有一匹马硕大的尸体,只要继续再往前几步,一拨,她立刻就无处遁形。
右手手腕处的筋跳得厉害,苏苏捏了捏拳头。
一些呼吸声透过芦苇杆渗了进来,苏苏摊开掌,食指和拇指点地,形成一个弓型。
“飒……”前面的芦苇再次一晃,苏苏的肩膀条件反射地一抖。
身形即将随着肩膀的抖动朝那方向扑出,忽然有人不知道在远处喊了句什么,而面前芦苇丛的晃动,随即停止。
苏苏及时收住自己的身形。
一丝风掠过,她听见那几个已经近在咫尺的士兵转身朝外折去的脚步声,他们说着些什么,被四周风吹芦苇沙沙的声响所模糊,出芦苇丛很快翻身上马,马蹄在原地转了几圈,片刻,整支队伍朝南边方向奔腾而去。
同他们追来时一样迅速。
直到蹄声彻底消失,苏苏站起身,拨开芦苇丛朝周围看了看。
那些追兵没有往下更深入地探查,其实刚才他们的搜索离她已经仅仅几步之遥。这令苏苏有点意外。但亦在情理之中,湿地边缘貌似平坦的路面,对四肢纤长的马来说随时有着潜在的危险,他们或许认为苏苏不可能骑着马进入沼泽深处,所以他们也就不必再去浪费这个时间。
马蹄声过去后这里变得异常寂静,藏在芦苇丛里睡觉的野鸟都被马蹄惊飞了开去,一哄消失在夜空。周围很暗,灰色的天和枯色的芦苇连在一起,密密层层的,随着河面上吹过来的风一波一波晃动。
芦苇矮下来的时候能看到北边那座城市里明灭的火光,很亮,映得半边天都是暗红色的。
就像那个男人情绪有些波动时眼睛里划过的色彩。
苏苏对着那些色彩发了片刻的怔,低头轻轻喘了口气。
心脏跳得很快,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全身散了架似的疼痛。时不时一些细细的穗扫在脸上,有点刺痒,苏苏抬手抓了抓。又一波风吹了过来,浪头一样卷过高耸密集的芦苇荡,悉沥沥扑打在她身体上,像无数冰冷的手贴着皮肤用力滑过。
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梦。
对了,梦。
那个总是在无数个夜晚无数次困扰着她的梦。夜,浓郁的黑,密集的芦苇荡,疲惫……
这地方和梦里反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巧合,还是某种预示。
但没有梦里那些让她心脏揪紧的脚步声。苏苏想。
拨开挡在前面的芦苇丛,苏苏倘着脚下的水朝前走,虽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自由了,其实也是一种茫然。
脚很快被一些碎石头割破,在淹没膝盖的泥浆水一浸,刺痛刺痛的。然后是痒,让人忍不住想用什么坚硬的东西去用力戳一下的痒。
就像那男人手指在她身上粗暴游走的感觉……
“我美吗!!”眼前刹那而过那张畸形的脸在黑暗中对她怒吼的神情,苏苏一个踉跄。
几根芦苇的茎须就势划进她眼里,刺痛。那些感觉消失了,那个男人带给她身体的感觉,还有那女人扭曲的脸。
用力拨着前面的芦苇,她揉着眼睛急急朝前走,步子仓促,像是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脚在水里踩出很大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她想把步子放轻一点,可是她鼻子里喷出的呼吸比脚步声更响。
就像是在梦里时那种粗重的声音。
无法克制的声音。
一些模糊的脚步声从身后传了过来,远远的,不紧不慢。
苏苏的心脏突地绷了起来。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幻觉。但她不敢回头,也不愿意回头。只一直朝前走着,用力分开挡在眼前的芦苇丛,却不知道为什么,进来时那短短的一点点距离,在想出去时突然变得遥远了。她拼命朝前走着,但前面的芦苇怎么排都排不出尽头。
身后脚步声由远而近,依旧的不紧不慢。
她突然发足狂奔,带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仓皇和恐惧。似乎在背后那若隐若现的气息钻入鼻尖的一刹这些感觉就沸腾出来了,从心脏最深处的某种角落,狂潮般不可抑制地翻卷了出来。
清甜的,糖一样的味道。
她爱这味道,就像爱糖,哪怕那糖是毒药。
瘾。
根深蒂固的习性。
不把他毁灭,就是被他所毁灭。
“苏苏……”
张开嘴用力让肺部吸收到氧气的时候,她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被风缠卷着,带着他特有的沙哑和低柔。
她看到食荤草张开它艳丽的凶器在对着她招手。
“苏苏……”声音近了,她被面前越来越多挥之不去的芦苇丛困住,就象梦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浓雾。
黑暗在浓雾里向她张开双臂,黑暗里有他沙哑的嗓音和糖一样妖娆的气息。
他说:“你在往哪边走,苏苏,你这个笨孩子……”
苏苏一头扎进了黑暗。
苏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雾一般地罩住。
窒息……
“苏苏你要到哪里去……”贴着她的耳,他轻轻问。
“离开。”
“离开谁……”
“你。”回身一拳挥在他脸上,用上了全部的力量。没有看他的眼睛,只看到他一双艳红的嘴唇微微上扬着,这种会让人心彻底颓废和疯狂的笑。
有着这样笑容的男人不是让人沉沦,就是让人绝望。
辛伽无声承受了她这一拳,但并没有给她收回拳头的机会。
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顺势插进她的发丝,他揉着她的头发和她一张失去了冷静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露台上看人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好,苏苏,”
她眼神闪了闪,他笑。笑的时候一行细细的暗红从嘴角边滑落了下来,而他似乎并不知道:“每次发现你在那地方看我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问你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
猛地收回手反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放我走,否则我会杀了你!”
身子突然被推开。
没等苏苏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手腕再次被抓住,一把按在他的脖颈上。
她的目光终于撞入了他的视线。
微微侧着头,他视线里安静摇曳着的东西叫作什么,苏苏不知道。
但她心脏跳得很快。
“那么来,苏苏。”说话的时候,手指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喉结的颤动,那种曾带给嘴唇的细微感觉。温柔,尖锐,刺破她的手指,轻轻扎入她的血管。
而他眼底的暗光在燃烧。
一滴血顺着他的下颚滴在她的手背上,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伴着那种超负荷的跳动。
她猛冲到他身前用力掐住了他的咽喉,正如他引导她做的。太过用力,以至身体紧紧贴住了他的身体。身体撞向他的时候,苏苏听见他口中叹出一声低吟。
她必须马上杀了他,正如她现在的身体想用力纠缠住他。
她加大了手里的力道。
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着的脸由苍白转红,再由红褪向死灰。最终脸上不再留有一丝血色,嘴唇却红得仿佛随时都能喷出血液。
而目光却依旧是妖娆的,她越用力,他越妖娆。像糖在口中融化开来,将人的舌头纠缠吞噬的妖娆。
她听见自己口里急促的喘息。
为什么还没杀死他,为什么还没杀死他,为什么还没杀死他!!!!!
手松,不知道是因为脱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蓦地发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悄然转黯的时候。苏苏突然踮起脚,狠狠吻上他的嘴。手里缠绕着他银白色的发丝,柔软,冰冷,像他的嘴唇……
他朝后倒了下去。密集的芦苇丛无声承受着他的重量,他的身体无声承受着苏苏随之而来倾倒在他身上的重量。
“看,苏苏,你杀不了我,就像我现在无法杀你。”伸手抱住她,辛伽缠住她试图离开的嘴唇,回吻她。
“我只是累了……”
“跟我回去。”
身子一僵:“不。”
“跟我回去,我给你自由。”
“你给不了。”挣开辛伽的怀抱,苏苏站起身,看着他:“你给不了的,辛伽。”
话音落,也不等他继续开口,苏苏转身朝前走去。
而他沉默。
直到她的身影被密密的芦苇丛掩盖,他忽然再次开口:“我来是想杀了你的,苏苏。你看,你总是让我心烦。”
苏苏的脚步一滞。
分开芦苇丛的手指被刺了一下,血迅速在手指上凝成一个小球,有点疼。苏苏把手指塞进嘴里。
“可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改变主意了,知道为什么。”
苏苏再次推开眼前的芦苇丛。
“我想也许是因为活的才会比较有趣。”
苏苏把分开的芦苇用力推向身后。
“所以别走,我不杀你。”
苏苏回头:“我会杀你。”
似乎早知道她会这么说,辛伽笑:“只要你愿意。”
没有理会,苏苏继续朝前走。
“别走。”笑容收敛,他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
苏苏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离开这里,你和我都会后悔。”
沉默,继续走。
“别走。”
最后一丛芦苇在眼前被分开,终于看到了外头没有被芦苇所遮挡的夜空,苏苏深吸了口气。
却在外头略带着土腥味的风扑面而来的一刹,整个人一呆。
水面,一忘无际的沼泽之水,在月光下波光粼洵。
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走向出路,结果却原来是陷得更深。四周的芦苇沙沙作响,嘲笑,还是某种叹息。
身后再次响起那一下下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像是撞击在心里,很沉,很疼。一种莫名的疼痛,和她忽然艰涩起来的呼吸一样的莫名。
“别走。”辛伽说。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苏苏没有挣扎。
被再次禁锢的人,即便挣扎得再用力,还能有什么用。虽然身上没有任何镣铐的束缚。
那是一种比最坚硬的镣铐更加坚固的东西。
它捆绑人于无形。
人却逃不出它虚无的掌心。
走不掉了。
她被她自己困住了自己。
后背突然一沉。
直觉背后的身体贴着自己缓缓滑下,苏苏不假思索回过头。
随即一惊。
辛伽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紧闭,脸色透出一层奇特的青灰。而嘴唇是苍白的,从遇到他的那天起就从未见到过的颜色,仿佛里面所有的血液都顺着唇角流出体外,大片大片的血,脸上,衣服上,还有她的肩膀上……到处都是血。
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血?!
呼吸乱了。
她无法制止自己回过身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在他倒下之前。
她无法制止自己在这样寂静的地方对着那些隐伏在黑暗中的身影大叫:“来人!!快来人!!!”
她完全忘了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她只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为他。
为他……
“来人!!!!!”她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