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塞娜的婚礼很热闹,小镇巴掌大的地方,有一点喜事就足够引起一阵狂欢,何况是婚礼。苏苏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替奥尔玛烘好了最后一条糖,她熄了炉子,包了些糖匆匆赶到婚礼现场,身上穿着奥尔玛给她缝的新裙子。裙子很长,一直拖到地上,这让她走路很不方便,以至不得不始终用手提着那些长长的摆幅。

奥尔玛说裙子的料子是找到她那天裹在她身上的,很软的一块布,上面的花纹一个个镂空着,煞是好看。所以忍不住动手裁了条裙子,又用剩下的布给她自己添了条头巾。奥尔玛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还算是个有点情趣的女人,手很巧,心很细,和她的嗓音一样纤细。

塞娜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服在宴席里坐着,羞涩地低着头。

这颜色的衣服在当地很少见,贵得很,是瓦伦塔用积攒了很久的锡换来的。他在人堆里被人灌着酒,一脸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娇小的新娘安静坐在凳子上,被周围女伴们围绕着,夜色里一团火似的骄傲而美丽地散发着她的光彩。

苏苏也在看着她,还有她身边那些围着篝火起舞的年轻男女。一身黑衣的奥尔玛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嚼着糖,对那些热闹并不感兴趣。苏苏陪在她边上,和她一起安静瓜分着桌子上的糖果。暗红色的糖果散乱在桌上,散发着冷冷的香,很甜蜜,但没有人理睬,就像她们两个。

苏苏尽力消灭着它们的孤独。

塞娜的哥哥们在附近用琴弹奏着一些欢快的曲子,时不时会对苏苏投来一些闪烁的视线,视线还包括几个正在跳舞的单身年轻男子。苏苏感觉得到他们的视线在她海草似的长发上流连,大胆些的甚至直接把目光停留在她嘴唇和脖子上,她视若无睹,嚼着糖。

身边的曲子逐渐变得跟前头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一样的张扬,脚心有些发痒,但苏苏知道没有人会过来邀请她。小镇里的人对外来者总是有种无法消除的戒备,除了塞娜,还有那些老人和小孩。

苏苏站起身抓了一把糖揣在怀里,独自一个人离开了气氛正进入高潮的宴席。

大黄狗萨姆在废墟堆里刨挖着什么,半天,从一堆垃圾里翻出一块骨头,叼着啪塔啪塔跑开了。经过苏苏身边时歪着头斜睨了她一眼,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哼。

狗眼看人低……

苏苏在它刚才蹲过的那道土坡上坐了下来,靠着背后一块还没有完全枯死的老树根。

这地方原先是镇子一道高岗哨塔,在很久以前一次火灾中倒塌后,因为距离镇子比较远,所以没人愿意再出力去把这个庞然大物重新修建起来。以至后来成了镇子小孩的堡垒,每天乐此不疲地在这地方做着将军和强盗的游戏。

有时候苏苏会到这个地方来发上一阵呆,在比较空闲和无聊的时候。

手指抚着裙子的边缘,很小心。边缘上很多细巧的花,是用针线一点点绣出来的,还带着镂空,不知道它出自什么地方,这里的针缝不出这么细密的针脚。

苏苏,你到底从哪里来。

耳朵里隐隐回转着镇子里的音乐和人群的喧闹,她闭上了眼睛。

无止境的黑暗。

芦苇荡在漆黑的夜色中轻轻拂动,像一只只招展的手,四周很静,只听得到自己喘息声的那种安静。

风像某种黏液无声冰冷贴着发丝滑过,她听到身后一阵模糊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对着她的方向。

心脏跳得很快,粘腻的风和死寂的空气让人憋闷,她停下脚步让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步一步,由远至近,在周遭静滞的空气里撞得心脏生疼。

她拔腿飞奔,朝着芦苇荡深处。

芦苇丛贴着脸庞迅速划过,一丝冰冷的轻柔。身后的脚步如影相随,不紧不慢。

突然脚下一沉,在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她后颈的瞬间。

苏苏蓦地睁开眼。

与此同时,一支闪着暗光的矛尖在她眼前微微一滞。

苏苏听到一些急促的喘息,就同她梦里发出的那些喘息声一样,她抬头,沿着矛尖朝上看了一眼。

然后看到一双眼睛。年轻的,有些慌张,也有些燥乱的眼睛。

一名异国士兵。

他捏着手里的长矛,矛尖对着苏苏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皮肤很黑,他的嘴唇很干。

耳边听不见镇子里传来的音乐和喧闹,只有来来回回的夜风,吹着苏苏的长发。长发缠在矛尖上,她听到那年轻士兵轻轻咽了下口水的声音。

苏苏朝后挪了一点,背顶在坚硬的老树根上,无处可挪。

长矛突然落在斜坡上,一路下滚,发出一串清脆的呻吟。士兵高大的身躯朝苏苏身上猛地压了过去,一手掐住她急促挣扎的脖子,一手用力扯开她身上那件柔软的新衣。

“滚开!”一声尖叫。声音还来不及从喉咙里彻底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手很用力,勒得她下颚一阵脆响。她用力抵着士兵的身体,两条腿被他压着,衣服被扯落了一半。他一只手慌乱而急促地解着自己身上厚重的铠甲。

苏苏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心跳。

挣扎。

四周一片死寂,她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身上这年轻士兵急促的喘息。只看着他近乎笨拙地将缠在身上的铠甲一点点扯开,两腿压在她的腿上,她的腿被压得生疼,但她打在他脸上和身上的拳头似乎对他没有一点作用。

脑子里回荡着一些声音,在周遭一切混乱而静寂地将她吞没的时候,将那一切轻轻打破。

像是种呼吸,平静,沉稳,仿佛一只窥探着什么的野兽。

苏苏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头脑里很乱,她看着他卸下了最后一件甲,然后急迫地把被铠甲割破的手指伸到她光裸的肩膀上。

很细微的,血腥的味道。

他一使劲把她压倒,天和地一下子翻转了,她用力挥打在他身上的手被他一把抓住按到地上,她听见地上的碎石头把她手臂穿透的声音。

很疼,疼得她不由自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大脑里一片空白。在感觉到那男人火烫的身体压到自己身上的一瞬,身子僵住了,只有手在地上胡乱滑动着,似乎是在潜意识做着一些徒劳的挣扎。

突然身上重重地一沉。

所有的动静似乎顷刻间停止了,像是转瞬被抽离的空气,包括脑子里回荡的喘息,还有身上那人粗暴急燥的动作。

那人一动不动压在她身上,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苏苏勉强转过被他硬压在掌下的头,睁开眼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那人静静伏在她身上,光裸的背脊在月色下像是起伏的山丘。那山丘同样没有一丝动静,就同他的呼吸一样。

苏苏把手从他粗砺的手指下抽开,他突然一声不吭朝边上滑了下去。

脸孔朝上,面对着月光他的脸是铁青色的,眼睛睁着,带着刚才的急燥和亢奋,微微暴突在眼眶之外。

一丝黑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慢慢溢了出来。苏苏一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急急把衣服拉好,掉头就跑。

死命朝着镇子方向飞奔。

不敢回头,就像在梦里时拼命飞奔向那片摇曳在浓黑中的芦苇荡。尖锐的石块扎进脚底,那么狠狠一下,没有任何知觉。

“来人!!快来人!!”一路大声叫着奔进镇子,一口气穿过整条街,苏苏的步子蓦地停了下来。

隐隐有什么不对劲。

镇子里一团漆黑,像是梦里那片混沌的夜色。

轻轻喘息着,她朝里走了几步。目光在周围黑沉沉的建筑物间飞快扫过,几只瓦罐在路边滚来滚去,发出一些单调沉闷的声音。

她跑到一幢小屋前,用力在门板上拍了拍:“塞拉穆大人!塞拉穆大人!”

塞拉穆是这镇子的治安官,平时一丁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循着狗一般灵敏的嗅觉跑过来,而此时,他位于小镇入口一街之隔的屋子内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周围很静,以至苏苏的声音显得尖锐而突兀。回荡在空荡荡的街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声音。就在刚刚这里还人来人往,充满了嘈杂的乐曲声和欢声笑语。

“咔。”老书记家高大的雕花门忽然朝外荡开了一道口子,苏苏抬头朝它看了一眼。

门在夜风里微微晃荡,里头没有透出一星半点的灯光。

她掉头奔向婚礼宴席的方向。

目光很快看到了那团依旧燃烧的篝火,在凌乱狼籍的宴会场中独自明灭着,已没了之前的嚣张和喜悦。

苏苏朝里头走着,呼吸有点浑浊。

整个宴会场就像个战场,到处是翻倒的桌椅和杯盆,酒壶滴滴答答淌着残余的液体,同周围的风声和火焰声混合在一起,倾奏出一些寂寞而诡异的声音。

人呢,那么多的人都去了哪里……

四下环顾着,脚下突然一绊,苏苏朝前一个踉跄。

及至站稳脚步低头往下匆匆看了一眼,她整个人猛地震住。

绊住她脚的是刚刚才成为新娘的塞娜。

一身艳红色的衣服,横躺在苏苏的脚下,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无神对着她的方向。

“塞娜……”苏苏迅速蹲下身。托着她的上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她脖子一歪,头从颈上无声滚落。

苏苏的手一抖。

呆看着头落到地面滴溜溜打了个转,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对着天。

手松,塞娜的尸体从她怀里重重跌落在地。

目光适应了篝火同黑暗的反差,苏苏看到了奥尔玛夫人的尸体,倒在一排凌乱的桌子间,手里捏着一粒糖块,肥肥的身体在夜色里漆黑一团。周围凌乱横陈着的也不都是桌椅和器皿,而是大大小小一具具尸体。显然是在心急慌忙的躲避中遭到杀害的,一个个蜷缩着,或钻在倒塌的桌子下方,或者维持着爬行的姿势,每张表情都是惊恐惶乱的,被杀,只是刹那之间的一瞬。

远处隐隐传来一片马蹄声。

从镇子深处那些浓烈的夜色中逐渐显现,一排黑压压的队伍,突如其来,像是一行夜行的幽灵。

苏苏下意识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却不觉又被脚下的尸体绊得一个踉跄。

马蹄声停了,她看到为首那个人翻身下马,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走来。

马是漆黑色的,蹄上一圈如云白毛。下马的人同样一身漆黑,一袭冗长的披风卷在身后,红得像是抖散在风里一团妖冶的烈火。

逐渐靠近,那人抬起头,被风扬起的银发下一张青白色的面具。面具上一双漆黑色的空洞,对着苏苏的方向,悄然划过一丝暗红。

“又见面了,”他说。声音低低的,夜风似的干净。

苏苏突然感到小腹上一阵巨痛。

呼吸随着这疼痛而静止,对面的身影已然消失。

苏苏睁大了双眼。

目光来不及做最后的搜索,发黑的视野内一片银白色发丝妖娆而过。

“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倒地之前,苏苏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

呼吸声很重,穿梭在芦苇荡滑腻清冷的空间里,苏苏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她在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要跑。

没有答案。

四周的风很安静,就像那些轻轻扫过自己身体的芦苇丛,无声无息,却又始终没有停止过它们的摇曳。包围在芦苇荡外的黑变得更浓了,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无声息间把眼前所剩无几的光源一点一点掐灭。

“嗒……”苏苏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踩着芦苇丛下浅浅的水,一声又一声,在很远的地方回荡着,一晃神间便来到了身后。

呼吸变得更紧,她拨开面前密集的芦苇用力朝前面一团浓黑里挤,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耳边满是芦苇被挤压后沙沙的声响,还有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忽然一声叹息,在苏苏的手指越过芦苇丛,碰触到了前端氤氲的混沌的时候。急促的呼吸在那片混沌里消散出一团淡淡的白雾,稍踪即逝……

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脚步声止,苏苏整个人滑进了那团混沌。

“谁是谁的影……”被黑暗包围的一瞬,她听见耳边一声沙哑的低语。

紧接着,后颈冷冷地一凉。

眼睛猛地睁开。

却直直没入一双漆黑而沉默的空洞。

冰冷的面具,冰冷的空洞,在那把寒雾般掠动的冰冷色发丝下。

那双空洞内一闪而逝一道暗红色光芒。

周身清冷滑腻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一阵湿润的热,裹缠着她麻痹的四肢,再被周围香得令人有点窒息的空气沉淀入她突突跳得厉害的后脑勺。

苏苏突然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全身在发抖,对着那面具背后幽黑的视线,还有这男人身周犀利的爪般围困着她的气息。他的气息就像他身后那道猩红色的帷幔,美得妖冶,妖冶得让人窒息。即使他只是这样静静坐着,看上去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

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苏苏的颤抖,而苏苏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大口吞噬着周围被薰香渗得有点稀薄的空气。

“你叫什么。”毫无防间,他开口了,声音淡淡的。

苏苏不语。双手和双脚被一些冰冷的东西反锁着,她匍匐在地上,侧脸贴着地,眼朝上看着他。他脸上的面具很耀眼,很少有青铜的东西能被打磨出这么耀眼的光泽,在一旁的火光下,闪烁的流光像是块水晶。

颤抖逐渐停止,她眼里折射着那些水晶般的光点。

“你不是巴比伦尼亚人,你从哪里来。”他又问。侧着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面具精致的纹路上。

苏苏依旧没有回答。

专心地扭动着身体,直到调节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侧着身体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却在还没来得及坐稳的时候,膝盖压住了一头海藻般的长发,一个踉跄,她再度滑倒在地上。

“嘭!”额角着地,疼得眼冒金星。

那男人从身下那张精美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男人很高,站起来的时候,苏苏躺在地上朝上翻的眼睛已无法再看见他面具上那双黑得深邃的空洞。苏苏不喜欢这样,苏苏和人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即使是双空空的洞眼也是好的。

她肩膀顶着地面又努力挣扎了一下,未遂。头发太长,在这种时候便显出了它的累赘。

“喀啷——”一声脆响,一道银色的光闪入眼角,在她随之回头的瞬间,打着转在她脸旁停下。停下的时候一双空洞的黑正对着苏苏的视线,她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它的眼睛。

那眼睛似乎在笑,从苏苏的角度看上去。上头流动的光芒折射出一道暗色身影。

耳边响起了它主人的脚步声,皮质的鞋底踏在柔软的地毡上,很轻。苏苏循着声音抬起头,却在这同时,头顶骤然一道劲风压下!

下意识缩了缩头,劲风贴着脸颊无声擦过,冰冷的,刀刃般在她脸上擦出一片刺痛。

苏苏睁大了眼睛,对着头顶的方向。

头顶一把银亮的发丝,随着身形缓缓散落,发下一张妖精般美丽的脸庞。

苏苏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和梦里一样,粗重而急促。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很美的眼睛,被地毯艳丽的色泽映射出一种火一样的光,那光却让她本已平静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克制。

他嘴唇微微扬起,看着她,似笑非笑。猩红色披风缠绕着如雪的发丝,他的脸很白,衬得一双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

皮肤忽然冷冷地一触,他贴着她脸庞的手沿着她僵硬的脖颈滑向她的下颚。

“我错了吗……”他说,自言自语,望着苏苏的美丽双眼里有种悲哀的冷光流动:“显然你不是她。”

“你是谁。”他又道。

“但已无所谓。”他回答自己。

“想活还是想死。”他再问,却并不给苏苏回答的机会。抬起手,他将苏苏的头扯近他暗红色的眼睛:“那要看你。”

苏苏感觉自己的下颚蓦地一紧。

手轻扬,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直飞了出去,而他眼底一闪而过一抹红艳的瑰丽。

苏苏一头撞到几步开外的墙上,墙是木质的,撞上去时声音很大,把人撞得很闷,但好歹,还不至于把她脆弱的心脏震垮。

落地同时她听见他的话音,淡淡的,带着某种叹息:“把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