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夜很平静,但并不安静。
风很大,一波波夹着细沙吹打在牛皮帐上,卡啦啦此起彼伏一片轻响。所以当其中一顶帐篷的帘布被掀开,从里头摇摇晃晃走出一道身影的时候,坐在篝火边守夜的人没有一点知觉。低声谈着话,时不时一两声沙哑的轻笑,这当口,那身影在层层的营帐间几个转弯,在一顶深褐色、几乎同夜色混成一团的大帐前站定。
大帐前有两名守卫。抱着长枪斜靠在帐篷边懒散地坐着,大张着嘴,嘶嘶睡得很香。因此那身影从他俩中间摇摇晃晃走进帐篷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任何知觉。
一进帐篷,帘子刚在身后合上,那身影的动作似乎瞬间快了许多。
几步走到帐篷深处,帐篷深处隐隐一道人影在地上横躺着,两手反绑,凌乱的长发散了一地,一动不动死了般无声无息。在他身边蹲了下来,那人解开了他手上的束缚,丢开绳索正要伸手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冷不防身子一震,一声不吭跌倒在了他的身上。
这同时一把刀从这人背后用力拔出,扯着他的衣服把他尸体推到一边,那个影子般站立在他身后的窈窕身影一脚跨过地上人的身体,扯住他头发强迫他转向自己那张被一层厚纱所遮挡着的脸:“我该说你什么好,俄塞利斯,”低低的话音。眼见着他眉头随着自己话音微微蹙起,手松,在他失去重心仰头跌倒的瞬间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这种样子还想逃,你以为自己真是神?”
头撞到地,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动作。飞扬而起的发丝下露出他一张苍白的脸,脸上那双漆黑色的眼睛夜空般惊人的美丽,没有任何焦点地直直对着帐篷的顶。
蹲下身,一手拈起他的下颚,一手指指他边上那具尸体:“你以为自己能控制他多久,神官大人。”
“你又认为自己能继续多久,以这样的身体,我的王后。”
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扇在脸上。
一丝暗红色液体随即从嘴角划了下来,似乎没有任何知觉,俄塞利斯闭上眼微微一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你身上那种来自坟墓的味道,怕是连巴比伦尼亚最好的香料都已经遮挡不住了,雅塔丽娅。”
手一把扣在了他的脖子上,在那两片美丽的嘴唇吐出这么刻薄的字眼的同时。下意识想用力,手刚刚收紧,忽然慢慢松开。片刻再次开口,话音安静了很多:“激怒我你能得到什么,俄塞利斯。”
“用这种方式困着一个残废,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手指贴着他的喉咙。几乎感觉不到一点体温,这个男人,有时候感觉和辛伽是一样的,一样冰冷的脆弱。可这真的是脆弱么?一种可以让人在那么优雅和安静的面容下感觉到恐惧的脆弱,这又到底是什么。
收回手,一动不动注视着俄塞利斯那双漆黑色的眸子,雅塔丽娅从他身上静静站起:“你有一双可以看透过去未来之外那些东西的眼睛,俄塞利斯,那些‘无’。那么,你看得透我的‘无’吗。”
沉默,俄塞利斯空洞的眼里没有一丝涟漪。
“你也感觉到了,我身体上这些每一时每一刻不停加剧折磨着我的东西。我们都在得到中偿还,可是偿还的疼痛远远阻止不了那种想要得到更多的诱惑,这,我想你比谁都更能了解。”
依旧沉默,俄塞利斯不置可否。
“我的时间不多了,俄塞利斯。你比我克制,所以你将比我活得更久,而我,每一种境遇都逼得我不得不对着那些欲望索取更多。”话音顿了顿,低头望向那个静躺在地上的男人,而他依旧那么淡淡对着帐篷的顶端,美丽的脸庞上除了苍白,找不出其它任何她试图想看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她其实自己也说不清。
于是转个身在他身边坐下,拈起地上一撮沙,继续道:“辛伽的状况越来越差,苏苏的到来,我……身体里所压制着的那个神力量的苏醒。很多东西都超出了我的控制,在我每一次索取到更多不该去要的诱惑之后。”
松开手,看着那些细沙从掌心纷洋而落:“而我又应该怎么办。这么多年了,始终也忘不了,他坐在那棵树下对我说的话,”
“他说,那么我娶你,雅塔丽娅。”
“那天他的承诺和神的诅咒,同一刻都加诸在了我的身上。于是我为了他的生而生,为了他的死而死,因为我是他的巫女,逃不脱的命运,从来都是……”
“知道么俄塞利斯,在看着尼尼微被尼罗河之鹰吞噬的时候,在眼看着辛伽被你所带来的破命之人毁灭,而我却束手无措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
“很疼很疼,”
“比这些无时无刻不在被那些东西所啃噬着的我的身体,还疼。”说到这儿,话音一顿,她侧眸望向那个始终听着不发一言的男人。
而他依旧不语,只是那双空洞的眼似乎已不再如刚才死水般地安静。
于是伸手掠起他一束发,挑高,再看着它们从指尖滑落,就像刚才那些无声洒落的细沙:“听懂了么,俄塞利斯,你可明白你现在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已经即将失去一切的女人,”
“一个又即将拼其一切,去夺回那即将要失去的一切的女人。”
说到这里,低下头,雅塔丽娅看着俄塞利斯的眼睛,捕捉着那双眼睛里哪怕一丝一毫变化的涟漪,然后一字一句:“你的对手,看清楚了么。”
“看清了,又如何,”半晌,目光一转,突然有了焦点般对准那张隐在黑纱背后的脸,俄塞利斯开口:“知道苏苏是被谁召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么。”
不语,雅塔丽娅看着他。
“阿舒尔。而你认为自己还有多少力量可以控制你身体里的他?无。事实,现在你能坐在这里,同我说话,其实全在于他的允许。早在几天前你就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雅塔丽娅,如果不是因为苏苏的身体出乎他意料的无法容纳他,虽然她同你其实就是一个人。”
“这世上往往总会出现那么一些让人,甚至于神都惊讶的意外。而苏苏本身就是个意外,于你,于我,于神,于……很多很多的人。”
“而不管怎样,这些都同你无关了,作为一个废弃品。”
“很快你的躯体将就被他放弃掉,在有了合适的替代品之后,这点你比谁都更加清楚。你的身体早就负荷不了他的力量。
“闭嘴!”一声尖叫,雅塔丽娅霍然起身。
隐忍了很久,从俄塞利斯用淡淡的话音说出苏苏来历的那瞬开始。而此时终于忘了最初的目的和隐忍的必然,她全身微微颤抖,不知道因了他即便在她说出那些话后依旧保持的淡然,还是他之后所说的那一切,那一些她并不知晓,却又隐隐感觉得到的东西。
而俄塞利斯并没有理会她勃然而起的愠怒,或者,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愤怒。
依旧继续说着,用他不紧不慢的话音,静静道:“不妨让我们来猜猜,在这样漫长而无聊的夜里,我们来猜猜谁会是阿舒尔下一个的选择好么。他是多么急于找到一个能让他彻底冲出那道封印的身体。”
“那个身体必须具备你这样巫女易于与神融合的体质,必须能释放他的力量,必须有足够的韧性和力量去承受他所释放的力量,在他脱离封印前那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苏苏……”
“苏苏是不可能了,她的身体……呵……”
“也是最近才发现,她的身体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甚至我现在都不好说她究竟是谁了,雅塔丽娅,那个原先作为你的未来生活在另一个时间里的女人,她到底是什么,我不好说。”
“那么其他人,那些围绕在你们周围的人,普普通通的人。自然,也不行。他们有着健康的身体,可是融合不了神的魂魄,一旦融入,片刻间灰飞湮灭。”
说到这儿,身体微微一动:“你在看我是么,雅塔丽娅。”随即笑了,笑容美得像朵罂粟:“是,从某些地方来说,我和你很类似,而我,也确实有着和神融合的体质。”
“可他控制不了我,在我的身体里,某些地方,那些存在着的东西……他进来,将会被再次封印,以我的身体,正如当初我那样封印了天狼之眼……”
“那么,谁。”
“我想我不说,你也猜到了,对么,雅塔丽娅。”
“那个男人,那个你那么深爱着的男人。”
“继承着他叔叔所有能力,以至落得一个和我俩一样下场的男人。”
“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叔叔,那位名叫席达的年轻摄政王,他是你们国家最优秀的大祭司。”
“一个可以和神对话的大祭司。”
“够了俄塞利斯。”
突然间开口。雅塔丽娅兀然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却是有点异样的平静。
眼眸微微一颤,俄塞利斯的脸朝她方向侧了侧。
“你对我说这些,期望改变些什么。”
不语,俄塞利斯合上眼。
“什么都改变不了,是么。我刚才就对你说过,你的对手是个已经即将失去一切的女人,但同时,也是个即将拼其一切,去夺回那即将要失去的一切的女人。即使有些东西已经无法控制,你认为我会放任那些,在以往那些日子里什么都不去做,不去准备么。”
眼睛睁开,直愣愣侧对着地面。
雅塔丽娅望着他,那张完美的轮廓和无从琢磨的神情。片刻蹲下身,伸手插进他冰冷的发丝:“我会得到一切我想得到的,俄塞利斯,正如你曾经的,以及直到现在对那个男人所持有的执着。而我也要送你一样礼物,作为你的执着,以及它就此所给我那么多疼痛的报答,我亲爱的神官大人,”眼见着他目光轻轻一颤,一把抓紧他试图挣脱的脸,凑近,贴着他耳朵轻轻道:“命运,可改变么。抹去,会痛苦么。”
“尼罗河上空的鹰,同样的东西,同样的痛,你弟弟他会亲眼见一次,亲自品尝一次,在他的爱人,那个破命之人的手指下。”
“我保证。”
******几张纸拼在一起,用石头压着,凑成一张完整的地图。纸太硬,时不时弹开石子桀骜地卷了起来,不得不用脚踩着边,一不留神咔的声脆响,一道裂缝从脚底下游走出来,从‘底比斯’到‘红海’的那一端,像从海当中开了条道。
有时候很无奈于这种状况,不过纸就是这么顽固又脆弱的东西,当然至少比黏土板好一点,不要要希望它能像毛皮似的柔韧和易折,那真是异想天开。这世界上有能让纸变成那种样子的东西么?
随手抓起一颗石子丢向‘底比斯’的一边,摸了摸下巴,又将它朝后移了一点。拈起又一颗石头在纸面上游移,冷不防一道阴影闪过,无声来到他身边站定。
抬头朝上看了一眼,两眼微微弯起,雷伊拍拍身边的空地:“姐姐,这地方女人最好不要随便跑来跑去。
“很晚了,你还没睡?”撸撸裙边坐了下来,苏苏抱着膝盖看着他脚下那些纸:“这是什么。”
“一些打发时间的玩意。”丢开石头,雷伊仰头把一把散在脑后的长发用绳子扎起,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脸上:“听说姐姐在的利比亚见过我们王。”
“你说奥拉西斯?见过,似乎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
笑了笑,感觉什么东西在背后蠕动,回过头,那只面貌丑陋的大鸟随即受惊似的一阵扑腾,拍拍翅膀朝他嘶叫了一嗓子,转身飞开:“也包括西奈是么。”目光从这只被叫做小秃的大鸟身上转开,借着火光又朝那低头望着一地草纸的苏苏看了一眼,问。
苏苏抬眼望向他:“那次之后他怎样了。”
“老样子,麻烦不断,还到处招惹麻烦。”
“你这么说你的王?”
“啊哈,反正他听不见。”
微微一笑:“雷伊,你的王是个怎样的人。”
“你觉得呢。”
“说不清。”
“一个美人。”
话音落,一脸捉狭的笑,苏苏呆了呆。
而雷伊话头一转,忽然又道:“相比辛伽如何。”
苏苏目光微闪:“辛伽……”视线依旧对着雷伊,她抿了抿嘴唇:“为什么要和他比。”
“最近对他有点兴趣,所以想听听刚从那个国家里逃出来的你对他的看法。”
“他么,”垂下头,随手拈起压在纸上那块盖着底比斯版图的石头,朝火堆里轻轻一丢:“一个美人。”
怔。片刻大笑出声,一把扣住苏苏的脸:“姐姐,你学得倒快。”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很少能见到他?”
目光闪了闪,点点头:“很少。”
“那这些日子你在亚述都在做什么呢,苏苏。”
“做一些我不知道该不该做的。”
话音落,一阵沉默。
“嘎!”不知过了多久,小秃一声轻鸣在天空盘旋了一圈,飞远了。雷伊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如果没有碰上我们,你打算去哪里呢苏苏。”
“底比斯。”
“为什么,想找他么?”眨了眨眼,点点头:“王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不是么。”
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苏苏笑了笑:“他救过我,雷伊,除了他的国家,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现在可以去投奔的地方。”
“这样,”抬头看看天,似乎有点失望。片刻又低头望向她:“可你走错路了,苏苏。”
“怎么?”
“这里,再往北走,就过了努比亚边境了,你离底比斯可是越走越远了。”
“……怎么会……”
“哧……”又笑了,这个极爱笑的男孩:“喂,姐姐,长得那么美,又那么粗枝大叶,你说你怎么还敢一个人在沙漠里走。我都好奇你是怎么平安走到这里的,难道靠那只丑鸟带路。”
“小秃?有时候我是靠它来指路。”老实地回答,没得又引来他一阵笑:“姐姐,你不怕它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怔了怔。半晌抬头看看天,飞了一大圈之后,小秃又飞回来了,半空里一个盘旋,拍拍翅膀在不远处一棵枯树上落了下来。于是目光再次移向那个爱笑的年轻将军:“不会,背叛,人会,禽兽不会。”
笑容在嘴角边微微静止。
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雷伊目光转向身边的篝火:“苏苏,我恐怕,你最近不能去底比斯。”
“因为那里的瘟疫么。”
“你知道?没错。瘟疫,而且还有战争。”
“和亚述?”
“对。”
“亚述军队很强。”
“你见过?”
“对,见过。”
“多强。”
沉默。半晌,忽然话锋一转:“如果不开战,可以么。”
雷伊不自禁又看了她一眼:“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可以不用开战。”
“那么……”
“可是不得不战。”
“为了奥拉西斯?”
“为了凯姆?特。”
不语,苏苏垂下头。
“辛伽觊觎凯姆?特很久,王早就知道,只是没料到这一场瘟疫的爆发,所以也没有更快地为此做好准备。只是真要战,仍是个未知。战场上的事谁知道呢,苏苏,看着吧,听说辛伽以往战无不胜,可他现在面对的是奥拉西斯。”
“你很信任他。”
“奥拉西斯?”笑,雷伊笑的时候,总让人感觉好象一团火在烧。所以苏苏将目光再次移向了那堆篝火,而耳边他的话音仍在继续:“当然,你也和他接触过,不是么。他是个像拉一样的男人,而在太阳的面前,你永远不会觉得自己会失败。”
抬起头:“那么,不可能存在别的可能么。”
“你指?”
踌躇片刻:“谈判,和解。”
朝前踱了一步,雷伊朝下轻扫她一眼:“你认为可能吗,对于辛伽那个男人来说。”
“很多战争,终结于谈判。”
“辛伽要的就是凯姆?特,而唯一能和平终结谈判的,就是把凯姆?特拱手相让,你觉得可能吗,对于奥拉西斯那个男人来说。”
“那么,必然要打。”
“对。”
不再言语,只是一双眼依旧对着雷伊的方向,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看着雷依,还是他身后那片隐在夜色下起伏层叠的营帐。
“喂,姐姐,我是不是长得太好看了。”半晌,雷伊朝她招招手。
苏苏依旧不语。雷伊也不以为意。别过身摆摆手:“早点休息吧,明天要启程。”
“启程?去哪儿?”
“底比斯。”
“……他们说你还没做最后的决定。”
“决定?”用力伸个懒腰,回头笑笑:“刚才已经做了。”
“那么,是该休息了。”
“嗯。”应了一声,摆摆手,雷伊迈步先行朝营帐方向走了过去。
没走两步,不知怎的脚下忽然一顿。
有种冲动想回过头,在听到头顶扑楞楞一阵翅膀扇动声响的瞬间,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闪电似的骤然一亮,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眼前那片起伏于山谷间密密安扎着的营地陡然间被一片火光包围了!
一道接着一道,那些火仿佛是有生命的,从这片帐篷迅速窜至那片帐篷,短短弹指刹那的瞬间,整个营地就被一片火海给吞噬怠尽,伴着阵从未听到过的天摇地动般的巨响!
雷伊震呆了。
半天雕像般一动不动,直到几名士兵哀号着从火海里朝他跌跌撞撞奔跑过来,似乎猛地想到了什么,身子一颤,他迅速回头。
身后空空荡荡,那个安静坐在篝火边的美丽女人不见了,还有那只巨大的秃鹫。只剩下火焰在一片被山谷里的火海蒸腾出的咆哮声中忽闪着,劈劈啪啪剥啄出一片闪烁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