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不是所有的红衣女侠客都要配上一个白衣少年,可是我不是女侠客,可惜他穿的也不是白衣,这样怎么办?
流光月舞下,她来到这片天地。
一样的绸带,一样的红,绑在发间的,不羁,桀骜地飘舞。
凝脂的肤,丹霞的唇,蝶黛的眉,柔荑素手拉低了帽檐,遮住唯一一丝射来的亮,连月光也要回避。
她是武林奇才,当年只手孤身打趴了无数向她挑衅的庸人,她上过八十三次擂台,在急促却不为她而鼓的锣鼓声中挥剑起舞,砍掉了无数想要加害她的头颅。
她历经难堪,江湖颓汉点着她的额头凌辱,黄口小儿指着她的背影讥讽;走过残败,空萤山大火烧毁所有,闺房,还有她的梦;来到人间,听说,这儿也不是个好待的地方。
她恨,恨什么呢?最恨她没有名字,为什么世界上无论多么潦倒的乞丐都有自己的名字,她却没有?!
无目的地走在这世间,却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谁?我在哪?是现实还是虚无?哦,是空萤山呐,我还在空萤山的废墟上啊……我要走向哪?拖着残败的记忆,能通向何方?我死了吗?我死了啊……
她抬首望悬挂在空中的皎洁皓月,又低首。月亮不说话,月亮怎么会说话,它只是看着,看着一个无比高傲的背影拖着无限卑微的投影,一步一步走向村庄,生出的片片莲花也随她默默消失在空灵山涧。
“来来,输的人再罚二两!”
“好弟兄,一起走,这杯酒,别带走!”
橙色暖光的客栈酒家,几个江湖小子兴致高涨地划着拳,个个眉飞色舞。
“官府衙,纸老虎,邪魔教,都赶走,这杯酒,要留住!”
“你!你!”,一个秀气白皮小子陡然惊叫,“他!他罚酒!“阿㢬罚酒!”
其余人立刻反应过来,一黑皮肤的人迅速抓住阿㢬的手,“阿㢬,这杯可不许赖昂!”
所有人都将他环绕包围,睽睽众目,叫阿㢬的少年显得有些孤立,脸却不红。
但他知道,他显然是不能多喝了,三碗不过岗,再喝必定要发酒疯。
同伴粗鲁将大碗塞到他手中,他抠着碗檐,额角渗出凉凉的汗。
就在这时,一阵银铃和着风声掠过,若远古大漠传来的杳远回音 ,暗红绸带飘起,云鬓雾鬓在冰冷的气氛中荡漾。一位锦服女子入了门。她的华裳,是甚过血的鲜红。
众人手上的动作皆停下,倒酒的小儿也任那酒壶的水往下汩汩地淌。劝酒的人,被劝的人,上菜的人,大口吃肉的人都顺着那摄人心魂的铃声望过去。
眉如远山的玉质少女淡淡一瞥,凛若冰霜,脚下的步子极其轻缓,开出的莲花竟结成了冰晶。
少年们都愣住了,一时间忘记了该怎么去呼吸。
阿㢬也沉浸在这绝伦美艳之中,但他走了神:这女子,帮自己逃过一劫。
“洛水之俦……天仙化人了……”有人喃喃。
但下面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红裙女子从画中走出,直至桌前,自然且疾速地端过阿㢬手里松懈的大碗,一饮而尽。
仰头显出少女纤长脖颈的曼妙弧度,但也能感受到她冰冷的温度, 那烈酒就顺着她的喉咙一直往下一股股地流,直流到她薄凉的心口。
她闭眼,感觉到自己睫毛有点湿,但她没有睁开,而是将这不该存在的水滴悄无声息化去。
饮罢,她才若无其事地放下酒碗,轻拂衣袖,往客栈外走去。
客栈里的一群人由呆若木鸡,显然还没有缓过神来。
这天仙,竟是强抢之盗!
黑肤老大最先反应过来,立刻窜起来,朝她的背影呵出一声:“站住!”
她微一停顿,仿若未闻。
“莫名其妙喝了我们的酒就想走?”
其余的人也从画境中抽离出来,低眉议论:“就是,总得给个交代吧?”
“真是天仙化人也不能做事不给解释吧?”
她终于不当耳旁风,淡淡转头,吝啬地吐出三个解释的字:“我渴了。”
听说这听人说话啊,不能听她说了什么,而要听她没说什么,所以方才弦外之音是:老娘喝酒还要跟啰啰交代?
黑肤怒了,他从来不是什么为美色沉沦的人,这女子哪里是洛水之神,分明是未经管教就出门任意妄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实在欠收拾!
他清清嗓子,拔高音量,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我不管你是谁,喝酒就要结账,抢物就要道歉!”
她忽然笑了,笑靥幽美瘆人,犹如悬崖上开出的彼岸花,黑白不甚分明的桃眼悠悠转着,语气却寒若冰冻三尺,“我从不结账。”她认真答。
黑肤被气得发毛,怒发都冲上了冠。其余人也面露愠色,虽然敢怒不敢言,这样骄恣无度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
她自顾笑着,“至于道歉,”眼神突然变得凛利,“只和死人道歉。”
“你……”黑肤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活生生的不屑加挑衅。
“你……站住。”他喝住来无影又要去无踪的无羁少女。
“本不想与你深究计较,但你竟狂诞至此,我也不得不让你了解一下身在江湖要懂的规矩了!”
“黑野,”白肤扯他的衣袖,脸色不太好看 。
“你不信我?”黑肤的暴脾气一下转移到同伴身上。
“不是,”白蕲收藏起自己险些表显出来的担忧,露出一个更难懂的表情:“别弄死她了。”
黑野武艺高强,在沅水镇这个高手如云的地方说佼佼者也算当之无愧,所以他们才心甘俯首,认他老大。
他知道,黑野这人,要么不与人发生争执,若发生,必是那人身死“黑”手。这江湖小道的法令,管的可没这么严。
黑肤面对白肤的表情终于放松,勾起一抹坏笑,幽然道:“好。”
黑肤蓄势良久,遽然扑向前,魁梧健壮的躯体有如洪水猛兽,正朝她张开血盆大口,想要杀她个措不及防。
她却早已看清了他三脚猫的套路,只微转身子,轻盈敏捷得像翩飞的蝴蝶,毫不费力地闪躲开。
“猛兽”扑了个大空,停下来,这样轻松的闪躲显得他是那么笨重愚钝。他扭头怒目而视,熊熊烈焰开始燃烧他的毛发。
握紧了拳头,他决定使出他祖传十八代的必杀绝招“黑氏发火黄牛变红牛盖世难敌铁头功”!
他灌了红牛再次冲过去,那面前飘舞的红布让他急躁暴怒,此时他俨然成为了一头被激怒的红色公牛。
面对这几乎无人能抵御的超强冲击,只见她伸出了右手,在冲击波到来之刻按住他的头,并未触及,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与人类可笑的蛮力在暗暗对抗。
内力差一点就要从手心涌出毁坏他的头盖骨。
但她控制住了,犹豫后收回了内力,只用素手发力,将他的盖世铁头推了出去。
猛兽顿时变回黑野,张大嘴飞向了五米开外,重重往土石墙壁上一撞,摆成了被定住的“大字”,脱落的土皮沙子塞了他一嘴。
羞耻和愤怒一齐涌上心头,黑野实则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他朝白蕲,大胖和瘦菜鸟等人使了个委屈又威严的眼色。
白蕲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折叠白皮铁扇,在面前花式一秀,打个响指,扬手铁扇便被丢出飞去。
锋利的铁扇在顺风中发出“呲呲”声,丝毫不掩饰自己外露的锋芒,朝风姿卓约的女子招摇地飞来。
她立刻往后弯腰,腰与身体呈直直的九十度,避开铁扇后又灵敏地弹起来。
铁扇毫无收获地飞回手中,白蕲难以置信。
左侧瘦菜鸟却猛地发力,抽出腰间软剑,阴狠一笑,在地上狠狠一戳,,那剑就弹起,御风朝她飞去,直指她琥珀双瞳。
未免太狠毒了,白蕲惊异地看向他——他朝夕相处的好友。
她确实没想到他们会痛下杀手,软剑直直飞来,这剑由特殊材质铸造而成,只是重量小于普通的青铜硬铁器,威力可不软。
但她怎么会没有对策?脚尖点地而起,旋身抬腿,旋风回旋踢就这样将那所谓宝剑截胡,宝剑瞬时往反方向飞去。逆风飞行,莫之夭阏。
锋剑就这样奔向自己的主人,瘦菜鸟慌忙震惊地倒退倒退,瘫在墙壁上的那一刻,飞剑就冲上了他的头颅,插在离他头皮一公分的发髻中,稳固在墙体中。
白蕲没有想到瘦菜鸟会失手,不服气地再一次使出铁扇,手腕上翻,朝她抛去。
铁扇不停回旋,奸诈地转到她的后脑勺。她耳闻风动,转动身子欲翻筋斗,铁扇还是削掉了她几绺青丝。方才悠闲的脸色立刻蒙上了黯淡的阴影。
士可杀,头发不可削。难忍。
那扇子不审时时地飞来,这次是直击。
她终于伸出充满内力的手,轻飘飘将那扇子停滞住,不加控制朝外输出内力,扇子便一下如发了疯一般旋转退回,以不可逃避的速度冲向白蕲。
白蕲来不及闪躲,一把抓住右前侧的大胖,将他往身前一挡,成为天然的肉盾。(求大胖的心理阴影面积)
他应该不会不知道,大胖的铁躯肉盾不是无坚不摧的。
阿㢬见状,边吐着含糊不清的字边就着侧踢冲过来,一脚踢飞了大胖。阿㢬的特长是飞毛腿,跑起来速度快过非洲大陆的鸵鸟。
他说:“靠你爷——”
扇子冲过来,冷冷刮过他主人的脸,留下无法愈合的裂痕。
然后回旋到上空,在封闭的客栈里四处飞旋,刮伤了顶梁柱子,劈折了客人坐着的椅子,砍断了头上的吊灯。
吊灯“哗啦啦”坠落下来,金灿灿的柱子逬散了一地,扇子终于休克,禁受不住巨大负荷碎成几截。
所有的人都静默了,怪物似地盯着她,眼里惊诧,愤怒,恐惧,伤心。
她也静默了,一步一步走进这片狼藉,走过她制造的满目疮痍,脚底竟然有踩刀刃的感觉,她走得很慢很慢,像是每走一步,脚下就滴一滴血。
内心深处有个善良的剪影在哭泣,她的眼神居然显得很悲痛。为什么?她不知道。
人们只当她是冷血鬼,只有阿㢬察觉到:她眼里藏着的悲悯。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捡起了断掉的扇子碎片,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手指生出的冰花附上去,修补了破碎的痕迹,组成一副新的冰铁扇。
她又移步把扇子递给给白蕲,白蕲颤抖的目光掩饰着敌意,只是看着这穿着人皮的怪,没有伸手接。
氛围充斥紧张,变得古怪。
她收回手,就将冰铁扇放在他脚边,无言无语,轻轻朝门口走去。
那背影,轻若飘渺浮尘,也许随时都会倒下消去。
“等等!”阿㢬居然跑过去叫住了这个人人唾弃的怪物,他疯了!大家都以为他开始耍酒疯了,真是不合时宜!
阿㢬开口,问她:“你是谁?”
夕阳透过半开的门打在她身上,金光里她的身影看不清,投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她不回应,她也无法回应。
一个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的人,被赋予的唯一名字是两个字——“怪物”。
十年前她就被问同样的问题,可惜她不是巫山云氏,也不属于空萤山。
阿㢬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此刻他只想留住红衣女孩的孤单背影。他掩住悲悯,对她说:“我们……我们老大黑野……要拜你为师!”
“靠!我什么时候说的!?”黑野瞪大了眼睛,这小子想拉自己下水!
阿㢬见她没什么反应,接着解释:“江湖上的规矩:凡比武斗试双方都没死的,输的一方就要自愿诚服,拜赢者为师父。”
黑野是个严守江湖道义规矩的人,听了这话,这下也走上前,当即就是一跪:“黑野如矩拜……”他想起还不知道她叫什么,一般比试结束双方都要报名,可这人显然是不会报名。于是停顿思索片刻又道:“拜举世无双女大侠为师。”
她终于转头,面无表情:“我有说过我要收徒弟吗?”
“这……是江湖规矩,黑野以后会对女大侠称臣,唯女侠驱使。”
“你们江湖上的规矩,拿来束缚我?”她觉着好笑,却笑不出来,口吻依旧是怕人的凛。
瘦菜鸟突然开口了,他还被钉在墙壁上不得动弹,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说话:“免费牛马不要白不要咧。”
“不是牛马,是菜鸟”,她冰冷锋利的语气里满是嫌弃,“你太弱了。”
黑野遭到一万点暴击,横出江湖这么多年,矮者惧他讨好他,长者因为修养尊重他笑对他,还没有人这么直白地说过他——弱!而他还不能反驳!
他本来以为她会就此离开,于是在自己遭受的打击里面迷迷糊糊,他开始反省,平生第一次。
他确实太自以为是,狂妄自大,凭借大于别人的力量强迫别人做事,其实就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严:明知阿㢬不能多喝酒还一定要逼阿㢬饮酒,倒不是想看他发疯,虽然好多人都等着看阿㢬酒后爬上桌子举起酒瓶嗨唱“卡拉OK”的亚子,不过那酒是他给倒的,老大敬的酒不能不饮;被比他更厉害的绝对力量压倒还要强撑着让自己兄弟去上,好让他自己下个台,不能输给女子;洛家杨素来不喜与人聚众喝酒,他竟为此当众和他决裂,为了面子……他太自私太、自私了,作为好兄弟的朋友,沅水镇出名的江湖老大,他怎么能这样……?这声老大,他担了这些年,否真的担得起……?他怎么能这样……
一道光影倏忽遮住了他低头悔恨的脸庞,他看到面前一曳红纱绸缎,和露出来的精美鞋头,静静靠近了他。
他抬首,看见一个浑身淋着金光的仙女,身披彩霞,带来救赎的光,她伫立在光里,眉目舒展,此刻,是云淡风轻。
他瞧见她淡然张开的唇,她说,对他说:“好。”
他不知道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