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的青州城里可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本来杜如蘅也是郁结于心,血气不顺,加上原先受的风寒才会高烧不退,几针下去,体内的热寒两气搅在一起,杜如蘅疼过之后,那两股郁气倒是消散不少。
碧玉用干帕子,将杜如蘅全身擦干后,换上干爽的衣襟,然后又添了两条被褥后,这次才算松口气下来。至于杜如蘅,折腾了这么半响,全身上下酸疼不止,只是人还是迷迷糊糊的,也不会吭声,只是唇下那一圈牙印刺眼无比。
苏子辕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心,那一处湿滑像是烙铁一般死死焊在心上,怎么也甩不开。这一段孽缘,到底是的错?又该将罪过与苦难归到谁身上才行?只是杜如蘅何其无辜,她生来就够委屈了,嫁进苏家,只是更委屈罢了。
他要怎么做,才能解开大哥的心结,也让可怜的嫂子能够得到解脱?头一次,苏子辕希望自己没有回青州城,或许他不回来,所有的矛盾也不会都在一天里爆发出来。只是便是再怎么自欺欺人,事实就是事实,手心里染上的血是怎样也洗不掉了。
如玉睡下后,梅笙就更加懒得搭理苏子轩,也不劝酒。等到两坛子酒水下肚后,苏子轩还是醉倒了。哗啦一下打翻了几个杯碟碗筷后,脑袋咚一声磕到桌上,惊得梅笙回过神,“苏兄可是醉了?”
话一出口,梅笙立马自嘲地笑了起来,就他那副样子,怎可能不是醉了?不过梅笙并没那个耐心扶他起来,而是摇了摇铃,让候在隔间的夏花跟秋实进来搀着苏子轩去客房歇息。至于梅笙,对着一桌子的凌乱,早就觉得索然无味,于是起身,走出玉阁。
春风馆后院最清幽雅致的两处院子,除了玉阁,还有一处就是梅笙住的红豆园。说来,也算是个趣事一桩。当初孙妈妈好不容易请了如玉将梅笙请来春风馆坐镇后,便派人收拾好了这个院子,临了却不知道取个什么名字来讨好梅笙。
犹豫来犹豫去,等着梅笙抱着琴到了园门前还没挂上匾额。孙妈妈讪笑
,只怕对方恼怒,拂袖而去的话春风馆的名声也就真给毁了。结果一边的如玉便笑着让婢女取了笔墨过来,几画便写了红豆二字。梅笙为如玉的蕙质兰心叫好,而这院子,便真叫了红豆园。也算是青州城里的风雅事一桩,梅笙微微摇了摇头,对如玉的好,愈发觉得有歉。
梅笙不喜别的人太过亲近,是以红豆园里除了个老婆婆帮着做些打扫的事,并没有别的下人,是以梅笙进园时,里头黑洞洞的一片,比起东白山还要凄凉不少。不过从十五岁以后,梅笙也就不喜欢太过热闹的地方了,这样的红豆园,隔离了春风馆的喧哗糜烂,正好合适他这般不堪的人住着。
微凉的被褥,便是盖在身上,一时半会儿也暖不起来。梅笙躺在床上,有些放心不下杜如蘅,但想着苏府怎么说还有一个苏子辕,瞧着白日的情形,想也不会让杜如蘅太过为难才是,只是没想到,一别经年,再重逢,她过得竟比当时还要凄苦不少。
初遇那年,梅笙还不叫梅笙。那时,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姓杨,名詺。
他家是实实在在的钟鸣鼎食之家,祖上荣耀。从小到大,杨詺都备受宠爱。十五岁那年,父亲信错了人,满门抄斩。若是圣上明察秋毫下的命也就罢了,偏偏却是那恶人串通官府,私下行事。杨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甚至来不及找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便被大火逼得只能逃走,只是那场炼狱一般的屠杀与烧天的大火带走了他所有的家人,留给他的只是后背上狰狞的一道伤痕与被大火彻底吞掉的半张脸。
那人,却丝毫不肯放过他,派了杀手一路追杀,杨詺满身伤痕,一路奔逃,然后他来了青州城。
对方似乎渐渐松了追杀,梅笙才能在青州城里喘口气。为了躲开对方派出的爪牙,杨詺那时候困窘潦倒到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自己来了。只不过半年时光,他早已不是当时人人传诵的翩跹公子了。即便是乞丐,也比他要好看不少。
也确实,那时候他看不就是乞丐么?
他没办法从那场屠戮与大火中醒过来,每天蓬头垢面地在大街小巷间游荡,见惯了人世的丑陋嘴脸,直到有一天路过杜府后院。
他舍不得丢掉身上那件又脏又臭又破的冬袄,那是他同人打得头破血流后才得来的,他不知道若能侥幸活到下一个冬天,他还能不能有这样一件能够抵御风雪的袄子。只是穿着这样一件破旧的袄子,他到哪儿都要遭人鄙弃与驱赶,没法子,只能往那些小巷子里去,随便找个地方便裹着袄子睡得昏天暗地,饿醒了便去乞讨。总会有那样的人,顶着一张伪善的嘴脸企图在施舍的时候获得满足,而他,早就学会了屈服。
最近,他喜欢去杜府后院墙角呆着,因为那儿偶尔会有琴声传出来。他自诩琴艺高超,却从未想过,有人能将最简单的《梅花弄》弹得这般美妙,叫他止不住流连忘返。
见到杜如蘅时,她穿着素净的衣裙,梳着少女发髻,只在发髻上别了一支古朴的翡翠簪子。同他之前用过的任何一件都差去老远,他想,约莫是这个府邸的下女吧。梅笙想,他为什么就不去打探清楚她究竟是谁呢?不然他跟她也不会真这样有缘无分了。
杜如蘅面容不够艳丽,但足够娴静娟美,尤其那双眼,澄净得不沾一丝杂质。她蹲着身子,探头看自己,那一瞬间,他根本没办法拒绝,拒绝这样一双黑白分明如水晶一般的干净眼睛横冲直撞到自己心里,叫自己就这样被往昔的甜美与意气风发所淹没……
她从怀里拿出仅有的一两碎银,放到自己手上,然后微微一笑,起身离开。那笑,是他见过最美的笑,叫他在成为梅笙后,忘记了杨詺,却独独只有她不被忘记。他知道,只有这样漂亮微笑的女子,才是那琴音的主人,而且他没有错过对方递过碎银时,指尖上的薄茧,同他一般。
可是,他以为,她只是杜府的下人罢了。重回青州城时,连着去杜府后院一个月,却再也没有听到过琴音,他想,她已经离开了,却没想,竟是这样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