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苏晗,哪里还能有人跟我长的那么像,而且还带着一样的痣!
手上的东西散落了一地,我转过头,可是身后什么人也没有,一颗心通通的跳了起来,回身就冲了出去,可是外面的雨还是下的无休无止,重重雨雾里只有水墨画似的风光,哪儿有半个人!
苏晗难道一直跟着我们,带着那个恶作剧似的笑容,跟我们玩儿一场捉迷藏?
他到底想怎么样!
雨从头顶灌到了后背,我却一点也没觉出来,直到夏恒把伞横在了我头上:“进去。”
“苏晗刚才肯定出现了!”我转头望着夏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跟在我们身后的,就是他吧?”
“我跟你一样,也在找他。”夏恒抿了抿嘴,拧起眉头:“但是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样。”
心里是个无边无际的烦躁,我没说什么,只是进到了寿衣店里,将那些个撒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全抱在了怀里,寿衣店老板看的心疼:“姑娘小点力气,那是纸扎的,脆弱!”
“是啊是啊!”老头儿也连忙说道:“那都是花钱买的!”
我全没听进去。
满脑子,都是苏晗和他眉尾的痣,直到手里的东西被一双微凉的手接过去了,抬头一看,是白洗出来了。
“走吧。”
“你看见苏晗没有?”我望着白洗:“身后跟着的就是苏晗对不对!”
白洗摇摇头:“刚才……没有留心,你知道,苏晗不想让咱们发现,就不会让咱们发现。”
可他故意出现在了寿衣店老板面前,不就是想着刷一发存在感么!
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忘了找他的目的?
“苏晗做事,总有自己的原因。”白洗温和的说道:“你只要……”
“这里没你什么事。”夏恒拨开了白洗,把手里东西往白洗身上一丢,自己空出手来牵上了我的手:“我答应你,一定尽快把他找到,等他无所遁形的时候,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帮你揍他也可以。”
夏恒的手,就算冰冷,也让人心里安稳。
“好。”
白洗挺不乐意,丹凤眼翻了个大白眼。
回到了店堂里面,早先的水渍脚印现在早就已经消失了,老头儿把白洗捧来的东西摆好了,端详着纸人纸马纸花圈,忽然问道:“这些个东西,真的能烧给我?”
“阴间有人专门负责阴阳之间物品的流通,”夏恒说道:“这点你只管放心,现在东西买好了,带着我们,将苏晗碰到过的地方,全找一遍。”
老头儿赶紧答应了下来:“没问题,我领着你们随便找!”
说着,顺着这个小店开始介绍:“苏晗那会在这里刷牙,大小伙子非用什么荷花味儿的……还有这里,他也经常在这里乱转,掏走了不少桂花松子糖!”
我们跟着筛选了一圈又一圈,却连根毛都没找到,让人心里十分不爽——这还不如前几次,帮他收拾烂摊子方便一些,好歹事情办完了多少能有点线索,这可倒好,他藏这么隐秘,是想着拖延时间还是怎么着……
真要是这样,他为什么拖延时间?
老头儿跟着我们猫了半天腰,连声叫苦:“我这不行了……你们先找,反正店就这么大……”
本来老头儿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就不是“复活”,而是“附身”,用起来肯定不如活着的时候得心应手,更别说他这个岁数,活着也得心应手不了。
我有点一筹莫展,夏恒让我去休息,自己还在仔仔细细的翻弄着那些个东西,正在这个时候,萍姐姐懒洋洋的说道:“费这么大的劲头干什么,姜茶不是能看到我们污秽的记忆么?去看看那老头儿的,说不定能挖出什么线索来。”
“这倒是个法子,不过涉及到人家的隐私,”我望向了老头儿:“恐怕不太好吧?”
“死都死了,”萍姐姐不屑的说道:“有什么好不好的?”
老头儿一愣:“你真能看见别人的记忆?”
“苏晗把这个本事分给我了,”我说道:“不是别人的,是鬼的。”
“那也行啊!”老头儿立刻来了精神:“就是说,你真能看见我的记忆是吧?”
“您这是问了第二次了。”
“那,你看看我的记忆吧!”老头儿特别认真的说道:“正好……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帮我看看,那段记忆是不是还能找回来!”
“可以是可以……”我还没来得及说完,老头已经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怎么看……”
只要能碰到……就能看……
我想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已经跌到了老头儿的记忆之中了,我还没问,他那件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个什么事情呢!
“双王,四个四,两炸!”老头儿得意洋洋的跟寿衣店老板说:“给钱!”
“欠着欠着……”
寿衣店老板欠他四十块钱没还,是这事儿么?
不……不对,这只是他忘记的重要事情之一,他的记忆雪花一样的翻滚而来,什么卖猪肉的肉不够欠了他一块,上次出去买油,卖油的大姑娘少给他盛了一勺,都是些个鸡毛蒜皮,看来对他来说,这忘记的重要事情也够多的。
看这些小事看的快要絮烦的时候,忽然心里有了一种特别沉重的感觉,像是接下来的这件事情,想要看到,却不敢看到……
眼前一片明亮,街上人来人往,也正是初春时分,街上都是芝麻油的香气。
走在街上的人身上穿的还都是古早古早以前的衣服,立领带扣袢,显然是手工缝制的。
这个是……什么年代?
有风从耳朵旁边掠过去,我反应过来,这视角是个在卖力骑自行车的少年。
这个少年眉清目秀,一双大眼,一看就特别招女人喜欢,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不算特别精致,倒也干净整洁。
这是谁啊?
不过他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了老头儿的记忆之中,我仔细一瞧,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那个老头儿年轻的时候么!
我不由得啧啧称奇,想不到他居然也是个人模狗样的倜傥少年,真是小瞧他了。
少年一鼓作气到了一个铺子门口,也顾不上把车停好了,随意让车倒在青石板路上,自己就冲进去了:“爹娘,你们托三癞子急着把叫我回来为着什么事啊?那家伙也不说清楚了!”
这个铺子,跟他自己的一样,也是个首饰店。
店堂里面有一对中年夫妇,瞧见少年回来了,都面露喜色,那妇人高高兴兴的说道:“丁烨,你回来啦!快来,今天开始,你就有个大姐了……”
说着,将一个躲在她身后的小女孩儿给拉了出来,那个小女孩儿看样子比他年长几岁,穿着件崭新的大红袄,满脸的羞涩,长的倒是挺可爱的,腮上一抹红,正跟门口的桃花瓣一个颜色。
被称为丁烨的少年老头儿——有点怪,但姑且就这么称呼他吧——心里像是被个兔子撞了,心里暗想着,这谁啊?长的倒是还行。
我好奇了起来,失散的亲人么?
“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大姐就可以给你当新娘子了。”妇人拉了那小姑娘的手放在了丁烨的手上:“她这手巧得很,以后你打首饰,正能给你描花样子。”
哦,我明白了,是买来的童养媳。
小姑娘的手又白又软,水嫩嫩的。
丁烨望向了小女孩儿,脸上有点发烧,但还是以一个少年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早把头低下去了,只忸怩的看着自己脚上绣着金鸳鸯的绣花鞋。
害羞?
“娘,她不搭理人。”
“誒,”妇人低低的说道:“你大姐……听不到,没法说话。”
丁烨一愣,嘴角撇下来:“是个哑巴……”
“这也省得嘴碎,以后跟你娘似的,你受得了!”身材魁梧,长相老实巴交的丁烨父亲说道:“能找到媳妇就不错了,还是你娘用你姥姥留下的耳环换来的,挑三拣四,不知道现如今是个什么年景?隔壁黄胖子六十了也没找到媳妇!”
丁烨不太乐意,但他这个年纪,也还不知道,媳妇具体是怎么个情况,就当家里添了一个吃饭的。
大姐其实是有名字的,还挺好听,据说是五月出生的,她那个读过书的爹起了个名字叫筱夏。
可惜她那个爹没了之后,再也没人跟她喊这个名字了。
她除了会描花样子,只会写这两个字。
渐渐的,大姐跟丁烨熟悉了起来,大姐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很爱笑,眼睛眯起来弯弯的,像是枣树上面挂着的月牙。
其实……挺好看的。
有时候丁烨出去玩儿,大姐就去叫他回家吃饭,大姐不会说话,只是不停的招手,丁烨没看见,她就来拉丁烨的衣角,牵丁烨的手。
小伙伴们都偷偷的笑。
从此以后,他身边的小伙伴都嘲笑他:“丁烨有个哑巴媳妇!丁烨有个哑巴媳妇!”
丁烨就烦了,再看见大姐来,就招手让大姐赶紧走。
大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咬着嘴唇就是不走,眼睛里面盛满了惶惑,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丁烨忽然这么凶。
丁烨的小伙伴们起哄:“哑巴媳妇叫你回家生孩子哩!”
丁烨耳根子都烧起来了,觉得大姐真不会看眼色,对着大姐瘦弱的肩膀一推:“不是叫你别来了么!”
大姐的身材跟纸糊的似的,轻飘飘的就倒下去了。
丁烨没扶她,扬长而去。
大姐自己站起来跟着他回到家里,什么也没说,丁烨的妈妈问大姐衣服为什么脏了,大姐比划着意思是自己摔的。
丁烨的妈妈慢慢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偷偷跟丁烨说:“你自己的媳妇你不疼谁疼?你傻不傻?你疼她,她会加倍的疼你。”
丁烨并不懂疼不疼,只摆摆手:“别让她再来叫我吃饭了,人家都笑话我。”
“傻小子!”他娘戳了他的脑门一下:“你呀,大了才知道,身边有个女人多好。”
从此以后,大姐倒像是明白了什么,再也不敢当着别人的面跟丁烨多亲近,见了人来,赶紧就离着丁烨远点再远点。
丁烨这才松了口气。
可是有天,他出了门回来,看见一帮子小孩儿正在对着买菜的大姐扔石头子:“臭哑巴!臭哑巴!”
丁烨只觉得一股子火就冒上来了,他跟那几个小孩儿打了一架,打出了一身的伤,大姐急得直哭,想挡着丁烨,却被丁烨推开了:“离远点!”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护一个害的自己被人笑话的哑巴。
大概他的行动反应的比脑子快吧。
灰头土脸满身是伤的回到家里,又被爹妈一阵臭骂,大姐却难得的笑了,还像是一弯月牙。
丁烨觉得大姐幸灾乐祸,瞪了大姐一眼,挺懊恼的想,又被她害了,可奇怪的是,他倒没后悔。
后来,他们俩慢慢的长大了,也到了快成家的岁数,丁烨常常看见大姐在悄悄的绣花——她手巧,什么花样子都画的出来,并蒂莲花,五彩鸳鸯,花好月圆……全是成婚时候用的。
丁烨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难过,因为他根本也不留心大姐,这一阵子,他正跟前村裁缝店的小女儿小桃儿玩儿的好。
小桃儿一副好嗓子,唱起了歌儿来,跟百灵鸟一样,听得丁烨心里麻酥酥的,不仅会唱歌,说话也好听,清清亮亮的,丁烨哪一句都爱听,于是天天想着去找裁缝店找她,小桃儿也并不讨厌丁烨,她最喜欢刚出师的丁烨打出来的首饰。
丁烨有天分也勤快,打出来的样子谁见谁夸,无论银钗子铜手镯,就算不值钱也好看,由不得人不喜欢。
丁烨有天给小桃儿打了一个桃花簪子,偷偷在村子外面的桃花林送给了小桃儿,小桃儿喜欢的了不得,俩人在桃花树林下面牵过手,小姑娘的脸也跟那天他初遇大姐的时候一样,泛着桃花的颜色:“丁烨,我一辈子都给你唱歌好不好?只给你唱。”
他们俩那一年,一个十六,一个十七,一辈子是个什么概念不知道,反正一瞬也不想分开,但凡分开了,那心里滚油煎熬似的难受。
丁烨点头,心口都泛柔:“我给你打首饰,我给你打一辈子首饰。”
他倒是忘了,那些花样子,全是大姐画给她的,可是他什么也没给大姐打过。
有些付出,谁都觉得理所当然,就真的好像是理所当然了。
“娘,”丁烨终于有一天背着大姐,偷偷跟他娘开了口:“我喜欢小桃儿,咱们家给裁缝家下聘礼吧。”
他娘一听先是愣了,接着上来就打了他一巴掌:“好小子,毛还没长齐了,脑子倒是先活络了,你娶了小桃儿,你大姐呢?”
丁烨没躲闪,挨了这一巴掌之后还是灼灼的盯着他娘:“你再给大姐找一户人家呗!你知道,我不喜欢她。”
“你还没发财,就想着当陈世美?”他娘恼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也别想!”
“反正,我是不会娶大姐的!”丁烨梗着脖子说道:“你们安排的婚事,你们自己办!跟我没关系!”
“你个小王八蛋看来是要造反……”他娘四下里找鸡毛掸子要打他,大姐却正从后面进来,一看这光景,把装着杏子的盆儿也丢了,上来就挡着,因为没法说话,满口只是“哎……哎……”
大姐怕人家笑话,平时不敢出声,今天是真的急了,才张了嘴。
可是丁烨怎么听着怎么烦心,真要娶一个一辈子说不出话来的哑巴?做不到!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这么讨厌大姐,哪里哪里,全讨厌。
他娘看大姐拦着,这才丢了鸡毛掸子,想对大姐说话,可大姐又听不懂。
大姐只看他们不打了,这才高兴起来,捧起了杏子给他们吃,杏子很香,丁烨嘴里却是说不出的泛酸,一抬手,盆子被打翻了,杏子滴溜溜滚了一地,他一脚踩在了一个杏子上,扑哧一声,杏子烂掉了,可他没回头。
“你上哪儿!”他娘真生气了:“你给我站住了!”
“我去找小桃儿!”丁烨转头说道:“你要是不同意也行,我找小桃私奔!”
结果他一回头,正撞在了他爹的胸口上:“小兔崽子,你这是要翻天呀!你哪儿都别去了,就在家里打样子!”
说着,将瘦弱的丁烨塞进了做首饰的那间房里去了。
丁烨气不过,可又没有法子,他把所有的不满,全转到了大姐的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世上要有一个这样的存在?她就是他和小桃儿之间的阻碍!
跟大山头一样,横亘着,铲不走!
她要是死了就好了……丁烨气咻咻的想着。
瞧见了大姐递进来饭食的手,他也不顺眼,这么早,她就长了茧子啦!小桃儿的手,还是那么水灵那么嫩,大姐哪儿都比不上!
他没怎么想,大姐刚来的时候,手也是水灵的,他更没想,大姐的手为什么长茧子。
就算大姐送来的饭食,都是丁烨爱吃的,他也不吃。
大姐一天一天的收碗换饭,默不作声……她想作声也没法做声。
丁烨左思右想,老困在这里怎么行,小桃儿还等着自己呢!小桃儿看不见他要想他,他会心疼的。
于是丁烨利用屋里的火种,烧断了一截子木头,从天窗上逃出去了。
他一路往前村的桃花树林子跑,一颗心扑腾扑腾的,小桃儿会愿意跟他走么?没事的,她唱歌,他做活,怎么也苦不着他!
结果到了桃树林,他看见了前村的周少爷,给小桃儿头上插了十足真金的桃花钗——是他亲手做的,他知道值多少钱,恐怕他干十年活,也不见得能买得起。
小桃儿笑的高兴,她转脸看见了气喘吁吁的丁烨,却假装没看见。
她和周少爷牵着手走了,将一个不值钱的银簪子丢在了身后,正是他送的那一只。
桃花的花瓣纷纷扰扰往下掉,糊了丁烨满头满脸,他也不去拂,只捡起了那个簪子,紧紧地攥着,簪子的锋锐边缘刺穿了他的手,真疼……疼……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个遥远的以前,他娘在昏黄灯光下说过:“自己的媳妇,自己不疼谁疼?”
他不知道自己在桃花树下蹲了多久,蹲到脚也没有知觉了,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居然是气喘吁吁的小桃儿。
像是即将熄灭的火种重新燃烧起来了,他望向了她:“小桃儿……你回来了?”
小桃儿是不是要跟他解释什么?
“你怎么还在这里蹲着!”小桃儿拉起了他气急败坏的往前面跑:“你们家出事了你不知道?”
“出事?”丁烨愣了:“什么意思?”
“你赶紧走吧!”小桃儿咬了牙:“到了你就知道了!”
结果跌跌撞撞的回到了街上,丁烨看见自己家的铺子着了火。
火苗子四下里翻卷舔舐,上了茅草屋顶,黑气熏天。
他忽然觉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脖子,根本喘不过气来,话也说的语无伦次:“我爸妈……”
“你个小王八蛋死到哪里去了!”满身都是灰的爹忽然从人群里面钻出来,甩了他一个巴掌:“大姐以为你还被锁在了屋里,不管不顾往里面救你去了!”
他只觉得五雷轰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而他娘早哭的喘不上气:“谁也拦不住你大姐,疯了一样往里跑,一直也没出来,这……这可怎么办……”
“哄……”屋子里面一声巨响,横梁断了,屋子垮了。
他吸了一口气就要往屋里跑,扯着嗓子就大喊了起来:“大姐,大姐!我在这里,你出来!”
他不是不知道,声音再大,大姐也听不见。
旁边救火的人早把他给拦下了:“进不去了!你去了也是送死!”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房子就这样在他眼前被烧成了一堆灰烬。
“大姐先闻到了烟味儿,把我和你爹给推出来了,自己又折回去找你……”他娘哭的呜呜咽咽的:“怕是……找不到你,就一直没出来……”
为了自己,大姐可以命都不要,而自己……
他的掌心隐隐作痛,这才发现,自己还一直攥着那个银簪子。
大姐被找到的时候,已经分辨不出模样来了,在下葬的时候,她手里掉出来了一个簪子……是黄铜的,丁烨练手用的簪子,做的不满意,早丢掉了,却没想到,原来让大姐拣去了,死都没松手。
看着大姐的棺材落了地,丁烨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掏空了,四面八方透风。
后来,丁烨没有再给任何一个女人打过首饰。
也一辈子没娶媳妇,不管爹娘怎么劝,都不娶。
他觉得自己不配娶媳妇。
一年一年过去,爹娘没了,亲戚没了,只剩下了一个自己,现如今,自己也没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件事情在他心里压的太久了,不敢触碰,就在潜意识里尘封了起来,他想不起来,却又觉得十分重要的,是自己的愧疚。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眼前一亮,我已经从他的记忆之中醒过来了,老头儿眨巴着眼睛,眼睛里面有眼泪:“我就是……不记得她葬在了哪里了,这下子,想起来了。”
“你想着要个风风光光的葬礼,是想着跟她合葬么?”
老头儿笑了笑,挺腼腆的说道:“只要你们肯帮忙。”
这事儿不难,都知道地址了,肯定能找到。
老头儿托着下巴怔怔的不知道在看哪儿:“我呀,还想着再看看那里的桃花,开了没有。”
想来也是,出事之后,一家子人搬离了那个伤心之地,年年墓都没有去扫——老头儿不敢面对大姐。
“我们陪你去吧!”
虽然此行目的确实是为了找跟我们捉迷藏的苏晗,可是帮着他收拾烂摊子,不知不觉都习惯了。
等天色亮了之后,所幸雨还在下,夏恒也还是能一起出去。
老头儿打扮了一番,把那身崭新的中山装穿上,出去找了车——是个带棚子的电动三轮车,俗称三蹦子——带着我们一路往那个地方走。
“这么些年,你一直没回去过吧?”开三蹦子的也是个老头儿:“今儿犯了哪门子的邪了?”
“没事去干什么?”老头儿望着车窗外面的雨丝,扯了扯嘴角:“又没人等我。”
我转了头也往外面看,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外面已经全绿了,像是彩色的工笔画。
远处已经看见了深深浅浅的粉红色,杏花是开了,桃花估计也快了。
电动三轮一路疾驰,司机也是个健谈的:“你这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想起来祭祖溜须拍马一下,让他们在九泉之下照顾你?”
“祖个屁,”老头儿说道:哪儿还有什么祖?祖宗们投了一遍胎,估计又都有了新孙子了。”
“哈哈哈哈,”司机笑的爽朗:“你他妈的早年不娶媳妇儿,现在连孙子也抱不上,你说等你蹬腿儿了,谁给你烧纸?九泉之下穷着你!”
“老子孝子贤孙多的是!”老头在后视镜里对着司机努努嘴:“这俩就顶事!对吧?”
对个头啊!不过,逢年过节给他烧纸这件事情,既然我做得到,做了也没关系。
关爱孤寡老人嘛。
“我看不像,你这个猴儿模样,能有这么好看的两个后辈?”
“你才是猴,你是类人猿,怪不得你姓周,你周口来的吧?”
在插科打诨里,电动三轮拐了一个弯儿,激起来了一大片的水花,老头儿忽然问道:“你媳妇儿是不是也葬在了这一片?”
“嗯,就在那一大片桃树林后面,”司机的岁数估计跟老头儿差不多,眯着布满皱纹的眼睛笑:“你是不是惦记我媳妇一辈子,这才打几十年的光棍?真是对不住你啦!我这命长,比你熬得住。”
“呸,就他妈的知道给自己脸上贴金,”老头儿撇撇嘴:“当初要不是你们家有钱,谁看得上你!”
我忽然就明白了,这个开电动三轮的老头儿,就是那个抢走小桃儿的周少爷吧!
看样子,早就冰释前嫌了,小桃儿也成了老太太,在桃花林后面尘归尘土归土。
他们俩,估计是另一个故事了。
桃花林子出现了,粉艳艳的像是一大片火烧云,怎么看怎么是另一个物是人非。
穿过了桃花林到了那片墓地,老头儿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了一个孤孤单单的荒坟,通过一块已经歪斜了的墓碑,辨认出那就是大姐的坟地。
“爱妻……筱夏……之墓”
老头儿蹲下来拔草,跟我们说道:“认准了,就把我葬在这里就行,寿材最好靠的近一点……”
他干枯的手抚摸在墓碑上,不好意思的笑了:“大姐,久等啦!”
记住了地方,我们重新上了电动三轮,正当电动三轮快要从青石板路上拐过去的时候,老头儿忽然说道:“老周,你带着我往我老家看看去。”
“老家?”那老周说道:“那个村子现在都荒了,一个人都没有,看个屁。”
“你去不去?”老头儿不耐烦的说道:“不去不给你车钱。”
“你个老不死的!一毛不拔!”
“你也一样!铁公鸡。”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倒是挺有意思,连夏恒的嘴角都勾起来了。
在这个地方,不知不觉,什么节奏也能变慢,是个舒服极了的闲适时光,放松的心情也像是在细雨之中荡涤了。
三轮车到了那个村子,果然里面已经荒草丛生,跟个鬼迷宫似得,简直是冒险游戏的天然全3d布景。
碾过爬满道路的藤蔓,电动三轮车停了下来,老周说:“就是这里啦!”
下了车,老头儿往那个爬满了野草的空地一看,一下子愣住了,两腿一软,险些踉跄倒地,夏恒反应的倒是快,一把将老头儿给撑住了:“看路。”
倒是难得,他也能对别人这样温柔。
而老头儿抬起脸来,已经是泪流满面。
“你个老不死的至于么?”老周傻了眼:“看看空房子也能哭!你他妈的跟女人一样,是水做的?”
我心里也纳闷,老头儿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
但越过了那些疯长的草木朝里面望过去,我也愣住了。
只见那块空地上,站着个身穿老式花袄,绑着两根麻花辫子的姑娘,蹲着身子四处翻看,像是在寻找什么。
是大姐!跟在老头儿记忆之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大……大姐……”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在找老头儿!
老头儿跑了过去,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大姐……我,我来晚啦!”
大姐转过头来,看见了老头儿,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是个欣喜若狂的表情,两手捧住了老头儿的脸左看右看,模样简直就像是在说“你没事就好!”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眼泪也禁不住的就跟雨滴一起冲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蠢,”夏恒揽住我肩膀皱眉头:“人家重逢,你跟着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拉过了夏恒的衣服擦鼻涕:“还有,我一点也不蠢。”
“你往哪儿擤鼻涕呢!”夏恒伸手想把我脑袋推开,可又心软,放下了手一脸嫌弃:“衣服你洗。”
“我才不洗。”我抽了一下鼻子:“大姐,为什么还在找?她不是已经……”
“她听不到,也说不出,没法子跟人交流,就并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夏恒说道:“甚至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寻找着老头儿。这就是污秽的心结,这种灵体,叫做地缚。”
顾名思义,是被留在这个地方了。
而连自己死没死都不知道,才躲过了阴差……
如果老头儿这次不来,那她……还会找到什么时候?
这会儿,老头儿颤颤巍巍的拿出来了一个盒子,那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个精美绝伦的纯金簪子。
簪子就算在这么阴沉的天气里,也一样光彩夺目。
“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照着你以前画的花样子,知道你喜欢这鸳鸯交颈并蒂莲……”老头儿絮絮的说着,也顾不上大姐听不到,只捧着簪子,要给大姐戴在头上,可惜簪子却一次一次穿过了大姐纤细的身体,落在了地上。
“他是不是老年痴呆了?你们有空可得带着他检查检查去,”老周叹为观止:“一个人手舞足蹈的干什么?跳大神似得,难不成要招魂?还是……”老周反应过来又是一个哆嗦:“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对了,他那个童养媳,就是烧死在这里的……”
老周继续说什么,我没听进去,只看见大姐像是明白了什么,不住的跟老头儿摇头。
她腼腆的笑,真的跟满山的桃花一样好看。
接着,她那纤细的身影像是泡沫一样,逐渐减淡,逐渐消失了。
“大姐呢!”我一下子愣了:“她是不是……不原谅老头儿?”
“污秽的心结解开,自然消失了,”夏恒说道:“算是心愿了却,没有眷恋了——我看着,她刚才摇头,是因为老头儿跟她道歉,她只想表达一个‘没关系’。”
老头儿跟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后来索性躺在了地上。
老周赶紧跳过去看,脸色却一下子变了:“他……他没气了……不对啊,刚没气,身上怎么能这么硬,还有尸斑!这真是闹鬼了……”
是啊,真是闹鬼了。
我和夏恒按照着老头儿的意思,把葬礼办的非常风光,老周逢人就说事情不对劲儿,可没人相信他——除了目睹老头儿去试寿衣的寿衣店老板。
老头儿一早就留下了遗嘱,说东西归我和夏恒,所以身后事完全要我们负责——按着萍姐姐的意思,老头儿算是逮到个秃子挠一把,把我们给搂下当孝子贤孙了。
其实我倒是猜测,他想着行个方便,让我们继续在这里寻找苏晗留下的东西吧?
等到老头儿的丧事办完了,我拿着洗好的遗照替换上了以前挂在正中间的一张骏马图,结果把骏马图拿下来的一瞬间,当啷一声,一个白乎乎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是生人钥的躯干。
我不禁愣了,转脸望向了夏恒:“你说苏晗把东西放在这里,难不成是预先想好了,咱们会老头儿的遗像会被替换在这里?”
“谁知道,”夏恒将那个躯干捡了起来,说道:“也许他比天桥上那个算命的还能未卜先知。”
将东西收起来,我们把店面托付给了寿衣店老板打点,寿衣店老板答应店面收入,除了自己应得的,全用来给老头儿烧东西,也正照顾了他的生意,互利双赢嘛。
打点了一切继续上路,我问道:“五行咱们找齐了,可咱们还差一条腿呢!剩下那地方是哪儿?”
“剩下的地方,是在一个我和傅谨时还有苏晗都熟悉的地方。”夏恒说道:“跟着我就可以了,反正说了你也不认识。”
正在这个时候,身后有人的感觉有一次出现了,我心头一紧,但是联想到了夏恒上次说的话,禁不住也就长了个心眼儿,装出了一个可怜脸跟夏恒说道:“我肚子不舒服,去下厕所。”
“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叫你别乱吃!”夏恒拧了眉头:“我跟你去。”
“不用了不用了,你跟着也太尴尬了……”
夏恒一眯眼睛,暧昧的在我耳边说道:“就跟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一样。”
“不用就是不用!”我一烧,把骨灰坛挂在了脖子上:“反正,有萍姐姐呢……”
说着,我往后退了几步,到了一墙蔷薇后面,悄悄的一拍骨灰坛子,用夏恒听不到的声音低低的说道:“白洗,你帮我去看看,到底谁跟着咱们!”
不大一会儿,白洗的声音从不远处一个小巷子口悠闲的传了过来:“逮到了。”
我心头一振就跑过去了,结果一见白洗按住的人,一下就给愣了:“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