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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玖以为的惭愧半点没有出现在杨青珩脸上,反而因为听到真相而呈现出一种极度的克制,这人怎么那样误会自己亲妈,得出真相了也没个好脸色!正纳闷,忽然注意到对面的人脸色惨白,眼神失焦一瞬又迅速聚光,然后双眼以极度不正常的速度充血.通红。

“你怎么了?”巫玖站起,几乎一步就跨到杨青珩身边,“你不舒服?”

“没事。”杨青珩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可怕,“他们为什么要分开?”

没等到回应,他抬起头用那双几欲滴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巫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在低吼,“既然死都不怕,七年前为什么要分开?”

猛然他想到杨梅红说的那句还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自己啊,果然是个累赘,怎么就没有死在那场绑架里呢?

巫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明明思绪被定格在既然死都不怕,七年前为什么要分开这句话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杨青珩,此刻的他,眼睛和脑子,似乎可以完全地分开工作,他甚至能从杨青珩极力压制的冷静外表下看到这人惊涛骇浪的情绪和拼命挣扎的痛苦。

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从杨青珩的反应中隐约嗅出一丝反常,究竟是事故当年爷爷对他隐瞒了什么还是他爸有什么事甚至不让爷爷知道?

巫玖正要往里深究,杨青珩猛然站起来,一贯地脊背笔直,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巫玖不放心,跟了出来。看对方直接打车说要回家,巫玖不知怎么的,竟也抬脚上了车。

杨青珩说回家果然就是回家,跟人进门那一刻,巫玖有些后悔自己的多此一举,明明这人已经一切如常,你看,进门后,该洗手先洗手,该喝水还喝水,哪有一点不对劲?

“那我回去了?”巫玖说完要退出去,结果电话响了,是他爸。

也不知原来杨青珩长找他爸啥事,但显然他把事情搞砸了。这电话怎么说?鉴于爷爷打小教给他的,谁搞出来的事谁收拾,他最后硬是留了下来,还胆大包天地挂了他爹电话,只传了个简讯:我尽量让他继续留在学校读书。

杨青珩坐在房间画画,巫玖不便打扰,自个开了电视,看着看着居然还睡着了,一觉睡醒,两个小时过去,杨青珩还在画,看他那样,似乎连动都没动过。

“晚饭吃什么啊?”巫玖问,没人回答,他又自作主张说,“那我去买饭,你不说吃什么,我就随便买。”

巫玖说完出去了,一个小时后回来,杨青珩仍在画,他开始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吃饭。”巫玖走进去叫人,“哪有人画画几个小时不带停的。”说着拉了一把杨青珩胳膊,这一拉,杨青珩竟摔下一颗眼泪,啪地砸在画纸上,没几秒消失得无影无踪。巫玖当下震惊得犹如见了外星人,嘴巴张了张,一句话说不出来。

杨青珩若无其事地把胳膊上的手推了推,又拿起面前的画稿,稍一用力,花费心血的作品瞬间揉成团,巫玖这才发现,地上的纸团都快堆成小山了。

杨青珩权当刚刚的一切没发生,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走出客厅,打开盒饭自顾自吃起来,他看起来一切再正常不过,要不是亲眼所见,巫玖都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幻觉了,凭空白日作梦了,杨青珩确实是哭了吧?

竟然哭了!

“饭很好,多少钱?”杨青珩嚼着一块肉,又认真地喝了一口汤。

你继续回去上学,这顿饭我就请了。巫玖想这样说,但话到嘴边,他又紧急刹住了,至少眼下,他一点都不想跟杨青珩说这个事。

“下次你给我带一回饭。”几经拐弯,巫玖如是回答。

杨青珩抬头看他,似乎在研究这话有几分认真,巫玖一边暴力撕开餐盒包装,一边补充,“你欠我好几顿了,先记下,改天一一还上,要实在还不上——”顿了顿,等杨青珩咀嚼的动作都停下来了才又说,“你就给我画一张肖像画什么的抵债。”

画成猪八戒吧,杨青珩想。

“你笑什么?”巫玖无中生有。

杨青珩索性翻了个白眼。

“嘿,还挺丑。”

不知怎的,这么一通折腾,杨青珩倒真忘了刚刚为什么哭,明明平时只要画画,他就完全可以把糟心事消化掉,今天成了例外。

“我明天回去上课。”杨青珩冷不丁冒一句,巫玖一时惊讶,筷子上的肉一下掉了下来。

“你回去告诉巫……你爸,见面时间另约。”

“你到底想问我爸什么?”巫玖并不觉得杨青珩会告诉他一二,果然,这人自觉关闭耳朵,丝毫不再理睬。

还真让人好奇。这人到底裹着多少秘密?心里头又藏了多少心思?巫玖觉得猜测这人,有种隐秘的兴奋,就像探索未知领域,随时会踩到爆点,不知道下一个是地雷还是炮竹。

第二天杨青珩果然如约来学校了,曹栋表现极为热烈,搞得跟人家多熟络似的,冲上去就想给人一拥抱,被顾梓面无表情地拎住了衣领。只有罗宋满脸失望,他的清净日子到头了,回头看一眼宋箩那丫头,果然两眼泛光,激动得好似捡了天大的宝贝。

周寒站在人群的最后,他对杨青珩温和一笑,表现极为平淡。

“真来了?”巫玖眼尾皆笑意,“还挺受欢迎。”

“中午来我宿舍一趟。”杨青珩扔下这句话,重新开启勿扰模式——戴上耳机,谁来都不打算搭理。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一侧耳塞被人一拉,桌上同时放上一瓶牛奶和一杯豆浆,“我每天都有为你准备,你想喝哪个?”是宋箩,她明明长着一张不是那么平易近人的脸,非要跟杨青珩自来熟。

“不用,谢谢。”

“啊——不谢,不客气,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宋箩说得相当直白,杨青珩头一回被人告白,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说什么,然后低下头假装没听到。

“还挺可爱。”宋箩说,“你……”

“抱歉,你可以走了。”仅一秒之差,这人态度就来了个180度的变化,语气怪冷的,“没可能,你。”他这回说得斩钉截铁。

宋箩被当场撂了面子,也不觉难堪,笑了笑,“幸好我没想过你那么容易被打动,所以,无所谓啦,我不失望。”

“铜墙铁壁挺耐扛。”巫玖说。

宋箩看他一眼,立马想起这人在隐晦地报那个仇——告诉杨青珩是他在从中阻拦退学,顿时不吭气了,只心里不平:往日里大肚能容的小玖儿怎么就不可爱了呢?

宋箩走后,杨青珩重新塞上耳塞,低头安静看书。

巫玖却不让他如意。

“你中午叫我去宿舍干嘛。”他说着,把杨青珩的耳塞取下来一个,塞自己耳朵,他是真好奇这个人在听什么。

竟然是英语听力。

杨青珩看着他,意味不明,还微微皱起眉头。

“还不能问了?”巫玖把耳塞递回去,第一下没放进去,又捯饬了第二回,手指不小心碰到杨青珩的耳尖,一瞬间,杨青珩像触了电似的,猛地夺过耳塞,一把囫囵扔进抽屉,十分不善地看着巫玖,巫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刚刚碰到杨青珩耳朵那些微妙的触感,一瞬间,整个身子为之一振,巨大的热意从脊椎往上推动,直至覆盖整片脊背,紧接着,一股细丝般的电流沿着手指直抵指尖,方才接触皮肤的地方,就像着了火似的,烫得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搓了搓。

杨青珩看着这人一系列嫌弃的动作,一股想打架的冲动压都快压不住,不过他最后也只是扭头不再搭理。

巫玖盯着杨青珩,觉得这确实是个神奇的人,宋箩那么高要求的人都看上他了。

可不知怎的,盯着盯着,又不由自主地往人家耳朵看,刚刚碰的是这吧?连耳朵都那么白,对,脖颈还挺细,脆弱得好似不堪一折,目光又往下游移几分,合身的衬衫一丝不苟地压在肩膀上,恰当地勾勒出这人好看的线条,坐于人群,干净独特的气质浑然天成,真像传闻中诗书里走出来的纯良温厚的少年。

终于熬到了中午,巫玖马不停蹄赶回宿舍,杨青珩不会真给他准备午饭了吧?难道给他画肖像画了?

他觉得自己心脏跳得有些快,有些隐隐的期望,叫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杨青珩最后一节课去找班主任就没再回来,巫玖频频看向那个空位,脑子自行补充了各种可能性。越想越激动。

他从七八岁开始,就对礼物什么的,不抱希望了。

回到宿舍,杨青珩看到跟前的人满头大汗,一脸莫名其妙。

他几乎没带表情地把一个行李箱推到巫玖跟前。

“给我的?”

“拿去扔了。”

“里头是什么?”巫玖以为杨青珩说不要就拿去扔了。

话里头的喜悦是怎么回事?杨青珩不解地看了眼巫玖,皱了皱眉,然后冷淡地说,“你不知道?”

“我自己看。”巫玖迅速打开行李箱,这不还是那箱白纸吗?不对,这箱白纸全染了墨。

“什么意思?”一通冷水把巫玖浇得透心凉,好像他误会了什么。

“你干的好事,还问我?”杨青珩睥睨他。

“怎么就我干的?把话说清楚,别对我有偏见,就什么锅都让我背。”

杨青珩听出巫玖的认真,愣了一下,才皱着眉说,“不是你把我画纸都毁了,我才去游泳馆偷你衣服——”

“我把你画纸毁了做什么?倒是你,让人一天到晚轰炸我,手机响不停,不关机,连觉都别想睡……”

说到这,两人对视一眼,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同一时间,他们内心默契地想到一个问题:有人在从中作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