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半个月的雨之后,连青石板仿佛都被雨水泡得松软了,但天还是晴了,桑剑沿着青石板路走了三十来丈后,在一棵槐树下停了下来。
槐花已经开了,一串串青白的花絮隐藏在浓密的树叶中间,阳光从缝隙里穿过,照在还没开放的花骨朵上,晶莹透亮,满满的都是水汽。
叶云轩的正门就在太湖边上,两丈高的堤岸下就是浩渺的湖水,堤宽一丈,尽头便是围墙,古老的槐树种在墙下,每隔三丈,便有一株,歪曲的树干和杂乱的枝叶将丈宽的堤岸遮得严严实实。
正是初夏,湖风里的水汽已经不像春天那样浓烈,现在就更淡了——槐花的香味将一切都掩盖了。
桑剑背着手,手里拿着一竿竹箫,尾端的垂绦一直落到膝盖,丝绦尾端那个小小的葫芦在微风里和他的衣袂一起轻轻来回摆动,深黄色的垂绦在他暗色的长衫映衬下格外显眼,竹箫已经有些年头了,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但因为长时间把玩,表面还是很光滑,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愈发厚重——和他身边的已经长了青苔的围墙一样,虽然古老,却还是散发着浓烈的生命气息。
槐花香只在刚走到这条路上的时候才浓烈,过一会之后,便什么都闻不到了,好在桑剑对这味道也没有什么留恋,学医十年,他知道人的鼻子并不那么灵敏:只在刚开始的时候才能闻到味道,之后便什么都没有分别,不管是药材还是脓血,只在刚接触的那会儿有味道,之后便是一片虚无。
和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一样,没有什么是长久不变的。
就像立在身边的叶云轩,虽然实在,但桑剑也只觉得虚无。
十年年来,什么都变了,却仿佛什么都没变。
这不,槐花又开了,和去年一样开在长久的绵雨之后的晴天,桑剑回过头去,抬头便看见门上匾牌里的金字:“神医府”,漂亮而方正的隶书,挂在上面已经超过二十年,却还是焕然如新,两边的白灯笼也有十年了——自从那人去后,他便只挂白灯笼。
一切都这样了无生意。
桑剑看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致,转过身慢慢的沿着堤岸往前走去。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杂乱的光斑。
前行三十丈,便到了转弯的地方,那之后,便是一片绵延的竹林,青石堤岸也到了尽头,只留下一段平缓的土坡。湖水涨落,将只有泥沙的地面推出层次分明的波浪纹,延伸到湖里的山石,也是一片灰白。
雷叔就坐在堤岸尽头的那棵槐树下,左边便是大片的竹林,森森的竹影掩盖了阳光,将他和他的椅子都埋在阴影里,老人手执鱼竿,眯着眼半躺在椅子里,仿佛已经睡过去了。但桑剑走过来的时候,他放下竹竿,站起身来鞠躬行礼。
桑剑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一边选了一块干燥的石板坐下来。
老人坐下,重新拿起了鱼竿。
“收获如何?”桑剑问道。
老人提起身边的竹笼,将口对着他,里面有两条青黑的鲤鱼脊背,受惊的泥鳅不断的跳起,在鲤鱼背上穿梭不停,老人裂开嘴无声的笑起来,才来半天,看来收获颇丰。
“今晚有泥鳅穿豆腐吃了。”桑剑微笑,老人放回了竹笼,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笑容:“轩主也来钓鱼?”
桑剑摇摇头,“闲来无事,到处走走。”
“出来走走好啊,这半个月都在下雨,我还怕轩主闷坏了。”老人微笑。
“每日看病,倒也不闷。”桑剑也笑,“师叔可有消息传来?”
“三个月前来信说他在天山,算算日子,下个月该能到了。”老人还是一脸微笑,说起话来四平八稳。
“下个月啊。”桑剑感叹,“荷花该开了。”
“是啊,又到了酿荷花露的时节了,以前每年这个时候,老轩主就天天坐在荷花亭候着。”老人抬头看着湖面,悠然道:“老轩主这人什么都不上心,唯独这件事,早早的就开始催促准备。”
“轩主也是性情中人啊。”桑剑微笑。
“这轩里,哪个不是性情中人?”老人微笑,转头看向桑剑手中的竹箫,“学得怎么样了?”
“勉强能吹了。”桑剑苦笑,三年来他一直在学,但进境很慢,一曲《清商调》到现在才勉强能吹奏。
“吹一曲来听听?”
“那个,有结果了吗?”桑剑没有立即答应,伸手指了指竹林边的墓地,问道。
“一年只有一个清明一个五月,而那人只在那几天出现,很难找。”老人摇摇头,叹道。
“这事要加紧,马上就是五月了。”桑剑轻声道。
“嗯,我会安排下去的。”老人微笑,“现在吹一曲吧,说不定能引些鱼儿来。”
桑剑笑笑,点点头,将吹口放到唇下,按动孔眼吹起那才学会的《清商调》来。
又是四月了呢。
不知道今年师叔能不能及时赶来。
还有那人,他会不会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