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叶浅好了一些,便邀了李君到湖边的小亭来同坐喝茶。那时李君正在堂上出诊,叶浅便拥着锦被,坐在那躺椅上等他来,那时正是初夏,亭外的荷花还没开,亭子周围虽然围了纱,却还是挡不住外面的盎然绿意,叶浅躺在亭里,透过纱看着外面那一片荷叶,懒洋洋的睡了一觉,李君这才姗姗而来。
两人围桌对坐,一边的小火炉上,铜壶骨突突冒着热气。
叶浅趁着煮茶的功夫,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在叶云轩学了七八年医术的人,虽然回来了这么久,她还从来不曾仔细看过这个名分上的师弟,这一眼看来,也着实有些吃惊。
李君已经不是叶浅当年以少侠相称的青年,一撇黝黑的胡须横在唇上,面目之间,沧桑尽显,“少侠这些年可老了许多了。”叶浅提壶为他倾一杯茶,半开玩笑的道。虽然是名分上的师弟,但是叶浮白从来都不曾对外宣称过这个徒弟,不过他那样的性子,大约也没有把这师徒的名分放在心上。
李君也笑,“是啊,不知不觉,已经七八年了。”
“你有什么打算?”叶浅拿起杯,饮了一口,抬眼道:“这些年你都在这里学医吧?如果没有什么安排的话,就留下来打理叶云轩吧。”她说起话来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气质,外人听来多半心里不舒服,可是李君在这里这些年,早就习惯了从叶浮白那里传下来的直接。
“这些年我确实在学医,但是天资驽钝,轩主说我难成大家,这也是最后还是请姑娘你回来的原因。”李君微笑着,坦言相告。“他亲口这么对你说的?”叶浅放下茶杯,有些讶异。“轩主的脾气,姑娘你比我要清楚,我学医这几年,虽然很努力,还是没少挨骂。”李君叹息一声,摇头苦笑,“轩主说我就算学会了他教我的一切,我还是不能成为自己,所以到最后,还是让我找姑娘回来。”
他顿了顿,忽然咧嘴笑起来,“去找姑娘的时候,我心里还很不服气,姑娘离开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我这几年来日夜苦学,不管哪一面都该不输姑娘了,可是轩主却还是不认同。”他停了一下,低下头去拿起茶杯,“等我看到姑娘在那小河边的草堂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和你相比,真的大大不如。”
叶浅玩着杯子,也出了一回神,才轻笑道:“嗯,倒也是他的风格。”他抬起头来,“他这些年脾气不好吧?还请你不要在意才好。”
李君微笑,“轩主对我恩同再造,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还说什么在意。”他吐出一口气,“其实轩主决定教我医术的时候我就明白,他时想要让我替你主持叶云轩,可是到最后,却还是没能达成他的愿望,真是惭愧。”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叶浅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转着杯子,轻柔的问道。
“像姑娘一样到处走一走吧。”李君笑笑。
叶浅也笑。
两人沉默喝茶,良久,叶浅才想起什么来,抬头问道:“你的内伤,可大好了?”
“我已经不习武了。”李君拿着杯,脸上毫无变化。
叶浅怔了一下,旋即笑道:“也好。”
说了这一句,两人也终于再无话可说。默默地喝完了杯中茶水,李君起身告辞,叶浅点头,任由他离去了。
李君找她回来已经三个多月,两人从来没有什么交谈,而这一次,只用了半壶茶水的时间,两人便完成了叶云轩的交割,帮着叶浅打理了两个月的轩中事务,李君在那一次交谈之后,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踏上远游的行程,叶浅也不挽留,送他到码头,便看着他荡着小船,悠悠的远去了。
叶浅从此开始执掌叶云轩,说是执掌,其实也和原来没有什么区别,很多事情都已经有了定制,叶浅要做的,也多是过过目,点点头而已,叶云轩以前叫做寒叶轩,只是一个严密组织的下属医馆,虽然改了名,却还保留着原来的建制和规矩,万事都有人负责,而轩主不同于常人的,大约也只是坐在大堂里看病而已。
日复一日的将一个个带着希望来到这里的人送出去,感激或是悲痛,经历得多了,叶浅也慢慢的学会了叶浮白的冷面冷心,那时候自己一直反对的规矩,渐渐地竟然执行得比叶浮白在的时候还要严酷一些。
大约,是自己本来就知道命这样的东西对一个人的意义吧?
虽然知道这世上的事情,都要活着才有意义,可是有时候,叶浅却也很是迷茫,那样长久的生命,一天一天的消磨着,为了那些虚无的愿望或是目的,很多人忍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那些痛苦,在一个医者的眼里看来,其实比痛快的死去,还要痛苦百倍。
那些走到生命尽头的人,艰难的延长着那一口气,却往往都是在回忆,为那些得到的或是失去的事物而痛苦,反而从来都没有想过延长的这一刻,自己是在做什么,没有一个人想要抓住现在手上有的一切,他们痛苦的活着,却偏偏还要去回忆那些痛苦,等到死去的时候,肉体和神气,都被那痛所折磨。
可是叶浅也想不出什么改变的办法,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么一天天的守候着,不就是为了等待那一日的来临?每一天的出诊看病,看起来似乎也不是自己所愿,可是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在叶云轩的十六年自己没有想出来,走了十年回来,也还是不能确定,现在,再这样过上十年,自己也不见得会明白吧?
叶浮白说李君没有活出他自己,所以不能成为大家,他自己,大约也没有成为他心里的那个大家吧?
叶浅不想知道,因为自己如果想要做自己的话,他的名字,就是禁忌,虽然叶浅并不忌讳想起自己的心里关于他的一切幻想,但终于还是知道,如果他一直在的话,他们也不可能按照她想要的那样发展。
那个人临死了才对外宣告她的身份,招她回来,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吧?
终也求不得,痛楚到最后都会变得淡然,只有偶尔触动之时,那些事情,才会显得那样的不同,一杯酒之后,往往有抱着那冰冷的墓碑大哭一场的冲动,但是在那样清冷的江风里,却没有一点悲痛能溢出胸臆,也没有眼泪能涌进眼眶,于是只能饮酒,一壶酒尽时,满身都是让人酸软的疲惫,连那苦痛,都没有力气提起来了。
想起那些安然守在他身边的日子,虽然平淡,但也总是有那么几分惦念,可是现在,却只有空落的念想,一日一日的过着,不知不觉的,那日子便越来越近,某一天桑剑一身伤口满脸疲倦的出现的门口,她想都没有想,便让他进了门。
并不是缘分,也不是怜悯。她只是知道自己的时光已经不多,而叶云轩,也不再是一个牢笼,有很多人需要它一直存在,活着,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心如止水不抱希望。于是她对桑剑撒了一个谎,将他留了下来,开始传他医术。
那个人在九泉之下,会用怎样的一种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作为?
当坐在一边看着桑剑出诊的时候,叶浅总是满怀恶意的揣测。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自己马上就会见到他了,她拥着身上的锦被,转头向门外看去,码头静静的处在阳光中。
不知道在那里,他会不会也带着箫?
时间久了,叶浅也慢慢的明白,有些事情,不管看起来怎么的不近人情,也终有它存在的道理,有些事情,第一眼看到的结果,不管做出多少努力,也无法将其改变。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奇迹的。
所以苦痛的人,就算用尽天下最好的药,依然是苦痛,第一眼就断定要死去的人,就算用了再好的延命金丹,最终也只能让他们受更多的苦楚。
还不如解脱来得实在。
有人巴巴的活着,却不知道,有时候活下来之后,要面对的,却是更多的,本来可以逃掉的痛苦。
要是她那一日不在码头上停那一刻,不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心软,那么这一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苦痛,她也许依旧是那个孤僻的小女孩,而叶浮白,依然会是个和她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所在,日子也许会过的不快乐,但绝对不会如现在这般怅然。
在那些心疾发作之后虚弱的夜晚,半闭着眼躺在锦被里的时候,一点飘摇的灯光中,叶浅总是在恍惚中闻到记忆中那人身上熟悉的草药香味,那味道是那样的真实,让人怀疑又回到那些被他守着入睡的夜晚,可是艰难的睁开眼时,那人却早就不复存在,空留着椅子在枕边静置,一如那人在时。
可是那寂寞啊,却让人疼痛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