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一年,各派政治势力围绕着太子宝座掀起了一个“妖书案”。案子的起因是有人写了一本《闺范图说》的小书,讲的都是历代后妃们温良贤惠的事迹。郑贵妃拿到这本书后,进行编辑加工,然后资助出版了。也许她是想以此举表明自己是文化的慷慨赞助者,也是温良贤惠的后妃。但是该书被一些人敏感地认为是“只谈后妃,不谈立嗣”,是郑贵妃树个人形象,抬高自己的把戏。随着图书的传播,有好事者托名“郑福成”(“郑”贵妃+“福”王+“成”功)用对话体加了一个“跋”。全书都说万历皇帝想要更换太子,指斥郑贵妃一党急着让福王朱常洵“抢班夺位”。恰好当时有一个叫“朱赓”的大臣被突然提拔进入内阁,也被这个“郑福成”说成是万历皇帝要更立太子的思想表露。万历皇帝看到这篇文章后,龙颜大怒,将这篇“反动文章”定性为“妖言惑众”事件,下令锦衣卫和东厂大开搜捕之网缉拿元凶。结果锦衣卫和东厂四处捕逮,广开冤狱,株连了无数的人,也查不到元凶。相反,案子成了朝野不同派系党同伐异的工具,闹得人心惶惶。最后,朝廷抓到了一个叫做“皦生光”的江湖骗子。也活该这个皦生光倒霉。他拿着类似的文章去敲诈勒索郑贵妃的亲属,被扭送官府,于是成了整个“妖书案”的替罪羊。皦生光被凌迟,此案草草结束。
“妖书案”牵强附会的地方很多,表面看来郑贵妃及其亲属是受害者。但是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郑贵妃和哥哥郑国泰等人实实在在地暗中争夺太子地位。太子朱常洛没有过错,骤然找不到更换的理由。他们就计划在“嫡子”和“庶子”问题上搞花招。朱常洛是庶出,太子地位依然受到嫡子的危险。如果郑贵妃成为了皇后,那么福王朱常洵就是嫡子,可以名正言顺地向朱常洛发动冲击。按照万历的心思,他也会同意以朱常洵代替朱常洛。因此,没有生育的王皇后就成了郑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郑贵妃利用在后宫的影响,处处为难王皇后。王皇后身边的下人、宫中的供应都被削减到近乎“赤贫”的程度。因为有李太后的庇护,郑贵妃一时不敢进一步迫害王皇后。而王皇后在清苦的日子中坚强地活了下来。数年后,李太后病逝了,王皇后的境况继续恶化,但仍然奇迹般地和万历皇帝同年而逝。郑贵妃等人“以嫡易庶”的计谋没有成功。
还有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事件是福王朱常洵逗留京师,拒不“就藩”。明朝制度要求皇子受封藩王后,要前往封地居住,没有召唤不得轻易回京。这个制度就是“就藩”,是中央对藩王的防范措施。福王朱常洵的封地是洛阳,本应前往洛阳就藩,却在受封后的十三年内以各种理由逗留在北京。即使年轻的朱常洵没有觊觎太子宝座的心思,人们也会认为他是某个政治阴谋的工具。因此,十三年来,朝野大臣不断敦促福王去洛阳就藩。朱常洵就是不走,结果流言越来越多。万历四十一年六月,有个叫王曰干的人向朝廷告发孔学等人利用巫蛊图谋不利于太子朱常洛。王曰干直接指出巫蛊案是郑贵妃、福王指使的。尽管最后给王曰干扣上了“奸人”的帽子,案子不了了之,但还是给逗留在北京的朱常洵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之后请他就藩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礼部右侍郎孙慎行、大学士叶向高等人更是多次向朱常洵强谏。福王朱常洵不得不在万历四十二年南下洛阳“就藩”。
朱常洵就藩洛阳后的日子过得相当潇洒。父皇万历给了他庄田二万顷,朱常洵还能从盐引上获得巨大收益。因此,朱常洵可谓是真正的“福”王,虽然离开了政治核心,但沉湎酒色,生活无忧。崇祯十四年(1641年)李自成攻克洛阳,福王朱常洵太胖了,逃不动,被农民军抓住处死。这些都是后话了。
不管怎么说,朱常洛以静制动,又取得了权力场的胜利。
二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初的一个傍晚,肃穆凝重的紫禁城进入了一天中最慵懒的时刻。
有一个魁梧的壮汉手持梃木(一种很大的枣木棍),沿着宫墙低头向太子居住的慈庆宫走去。当时慈庆宫的侍卫很少,门口只有内侍李鉴一人把守。李鉴懒洋洋地靠门站着。主子们这时候都在宫中休息,不会进出宫门,李鉴乐得偷懒打个盹。突然,他发现有人靠近,刚想分辨来人,就被来人一棍击倒。那壮汉潜入慈庆宫,迅速向太子居住的前殿奔去。在他就要进入前殿的时候,地上的李鉴从迷迷糊糊中苏醒过来,大喊“有刺客”。慈庆宫的内侍、杂役纷纷奔跑过来,那个持棍的壮汉大惊失色。双方扭打起来。最后内侍韩本在众人的协助下将刺客按住,七手八脚将他捆绑起来押送给驻守东华门的守卫。尚在宫中的太子朱常洛惊魂稍定,下令守卫严查行刺案。
太子遇刺!消息立即传遍深宫内外。官府自然不敢怠慢,随即对刺客“重刑伺候”,很快就查明刺客是蓟州人,叫张差。至于最核心的行刺目的和幕后主使,张差不管忍受多大的折磨,始终三缄其口。负责审讯的官员也知道其中的深浅,不敢贸然深入。最后,巡视皇城的御史刘廷元为了交差,“抛出”了案情的第一个版本:嫌犯张差,家住蓟州井儿峪,行为癫狂,但相貌言谈颇为狡猾。这是典型的官场文风,说嫌犯是个“疯子”,就可以将行刺目的和幕后主使等问题都归咎为嫌犯本身的精神问题,又可以为自己开脱。同时为了掩盖审案官员的无能和中庸,又说嫌犯比较狡猾,可能另有内情。最后的处理意见是“严加讯问”。
这样的审理等于什么都没说。万历皇帝拿到案卷后,非常不满,把案子发往刑部复审。倒霉的刑部郎中胡士相被指定复审此案。他思来想去,延续了第一个版本的观点,认为张差确实是个疯子,但不是什么狡猾之人,增加了“张差在老家被人烧了柴草,就来京告状,有人教唆他直接去宫里告状,拿一根枣棍当申冤棒”的情节。最后,胡士相给张差判了斩刑。
与审讯同步,此案成为北京官场的重磅新闻。百官士民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人们都隐隐把案子和朱常洛的太子之位和郑贵妃等人的觊觎之心联系起来。
敏感时期,朱常洛这个敏感人物身上发生了一件敏感事件。
三
刑部有一个主事王之寀,在地方上当过知县,有丰富的刑讯经验,又深知朝廷政治的微妙复杂。王之寀认定在谜案的背后隐藏着天大的阴谋。他决心暗中搞个一清二楚。
王之寀先在部里活动,自愿去刑部大牢负责派发牢饭。到大牢任职后,他细心观察起在押的张差来,只见张差年轻力壮,言行正常,并非疯癫的狂徒。王之寀又查看了案卷,发现张差在第一次审讯的时候曾说“我是来京告状的,碰巧撞进了慈庆宫”,在第二次审讯的时候张差又说“打死我罢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案卷中有用的信息很少,怎么才能让张差开口说出实话呢?王之寀冥思苦想,最后想出了一条暗中逼供的方法来。
五月十一日,王之寀在狱中散发牢饭,故意不给张差吃的。
张差身材粗大,吃的也多,牢饭本来就不够他吃的,现在连牢饭都不发了哪还受得了。他于是敲起饭碗,质问王之寀:“为什么不给我吃的。”
王之寀笑眯眯地盯着张差,任凭张差叫骂就是不给他吃的。等张差饿得没力气再叫了,王之寀拿出一碗饭菜来,摆在张差牢门口,说:“你如实招供,我就给你饭吃;如果不招,我就饿死你。”
张差看到饭菜反而低头退后,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子,他抬头对王之寀说:“我不敢说。”
王之寀见有成功的苗头,忙挥手让周围的差役、书吏都走开,只留下两个役夫,再对张差保证只要他如实招供,就给他一条活路。
张差这才招称:“我叫张差,小名张五儿。父亲张义,已经病故。老家有马三舅、李外父两个人。他们叫我跟着一个不知道姓名的老公来京城办件事,说事成之后给我几亩地。那个老公骑着马,小的就跟着走,本月初三到达燕角铺歇脚,初四到的京城。”
王之寀追问:“京城里何人收留你?”
张差回答:“我也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街道,只看到进了一座大宅子。一个老公给我饭吃,让我去宫中。他说:‘你先冲一遭,撞着一个,打杀一个。其中有个穿黄袍子的小爷,要打杀了他。万一你被抓住了,我们救得了你。’说完,他就给了我大枣棍,领着我从厚载门进入皇宫。到宫门上,守门的人想阻我,我把他打倒在地上。老公们越来越多,我就被绑住了。”末了,张差还加了一句:“那个小爷真是福大!”话匣子一打开,张差这个京郊的农民详细地回忆起袭击慈庆宫的情景来。显然他也对当日的大胆行为感到后怕,向王之寀反复诉说慈庆宫中“有柏木棍、琉璃棍、棍多人众”等情形。
王之寀如获至宝,连夜书写奏章上奏万历皇帝。他在奏折中写道:“臣看此犯不癫不狂,有心有胆,惧之以刑罚不招,要之以神明不招,啜之以饮食始欲默欲语,中多疑似。”整个事件很明显是有预谋、策划精密的政治暗杀事件。王之寀奏请万历皇帝将凶犯张差绑到文华殿前公开朝审,或者命令九卿科道三法司进行会审,肯定能审问出幕后元凶来。
这道奏疏一出炉,迅速在京城传播开来。深宫太监参与了暗杀太子的阴谋,幕后的主使越来越指向郑贵妃一党了。人们猜疑不止。万历皇帝拿着烫手的奏折,准奏不行,批驳也不行,干脆就“留中不发”,扣住奏折不给回话。
四
万历皇帝忘记了,即使他不给出任何意见,成熟的官僚体制会按照惯性将案子查下去。
御史们得到王之寀的审讯结果后,发文给蓟州地方官,命他们查明张差的真实情况。蓟州知州戚延龄很快就返回来一个公函,说张差在老家已经得了疯癫病,就是一个疯子。这等于是推翻了王之寀获得的进展,引起京官们一片哗然,纷纷质疑戚延龄是否是郑贵妃的一党。又有说法说张差在老家被人夺走了土地,这次是进京来告状的。这等于回应了张差第一次的供认情况。人们莫衷一是,议论纷纷。就在这时,刑部十三司对张差进行的会审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在严厉的会审中,张差供出了在北京接待他的两个太临的名字:庞保、刘成。庞保、刘成都是郑贵妃身边的执事太监,是郑贵妃的亲信。两人曾对张差说:“打死小爷(指朱常洛),保你有吃有穿。”案情正式牵连郑贵妃!
朝野上下早就怀疑郑贵妃一党是谋刺太子一案的幕后元凶。案情一经泄露,朝野愤然。多年来,郑贵妃没有掩饰对太子之位的觊觎之心,国舅郑国泰等人则恃强凌弱,早就积累了众怒。如今人们纷纷批评郑家,更有人直接认定整个案子就是郑贵妃和郑国泰为了要让福王朱常洵登上太子位而谋杀朱常洛。一时朝议沸腾。
郑贵妃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谋害太子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她不能不自救。郑贵妃哭哭啼啼地去找万历皇帝,百般辩解自己与整个案子毫无关系,请皇上开恩保全自己和家族。
万历心中偏袒郑贵妃,但嫌犯的招供和朝野舆论对郑贵妃一党极端不利,万历在这个关口也不方便出来“硬保”郑贵妃。如果皇帝强硬庇护郑贵妃,反而让攻击的人更有抨击的借口,说不定还要引火烧身。可爱妃不救又不行。万历皇帝思来想去,对郑贵妃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郑贵妃只有向太子寻求帮助。如果朱常洛出面证明郑贵妃的清白,那么外人也不好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