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一改连日的阴雨绵绵,枝头鸟儿叫春早,杨柳梢头春意闹。
黄昏日落里,更添一分惬意。
昨日,糯米饭蒸熟以后,风夜灯将熟米倒在早已准备好的干净铜盆里,放在一边任它慢慢凉下去,时不时地用手摸着铜盆试温度。
温度适中后,她放了碾碎的酒曲拌好,用勺子将米稍稍压了压,中间挖出一个深洞,然后在米上微微撒了些凉白开,又盖上盖子。
最后将铜盆放在两个灶台之间的空处,不高不低,刚好二十多度的样子,裹一件棉服保温,使温度不受灶火的温度所影响而忽高忽低。
随后,她开始计算时间。
今日,这都已经过去了十二个时辰,依旧没有什么动静,让几个人心里都很疑惑。
惊蛰满脸好奇地趴在一旁:“姑娘,这一盆江米,真的能变成酒么?”
白露亦是不可置信地望着风夜灯:“姑娘,这样就好了???”
谷雨笑道:“姑娘真厉害,我也只是吃过、也听人说过,却是不会做的。”
霜降在一边站着没有说话,只安静地看向那抹碧色。
风夜灯将耳朵贴着棉服,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声音,她笑眯眯地点头:“没问题的,已经在发酵了呢!你们好好等着吧!”
贺江东听谷雨将经过叙述后,对风夜灯竖起了拇指,还特意替她理了理衣衫:“小丫头,酿好记得分我一杯,好久没喝过了!”
不久,卓玛不知从何处跑过来,咬住她的裙摆将她拉出去,嗷嗷的一通乱叫。
全场人只有贺江东惊呼:“遭了,定是梅仙羽出事了!”
于是所有人在卓玛的带领下,跑到了后山。
漫漫丛林,空无一人。
风夜灯慌了,她是准备面对失去,可是不想这离别竟然来得这样快!
她不顾一切地跑到山顶,满眼的惊恐和慌乱。
下一刻,她一脸懵逼地望着不远处的人,那袭朱砂红安然无恙地背对着她,听到声响便转过身来,眸中莫名的色彩审视着她。
她猛然顿住脚步,眼泪一刹那决堤而下,这一时的绝望让她无法呼吸。
她以为,余温便是她最深爱过的人。
如今才发现原来自以为最爱的,只是因为没有遇到更爱的那一个,而后来的这个,才能称之为最爱……
此刻,她才真正懂得——原来,得到的,才最怕失去。
原来,心心相印,才更怕飘散如烟,因为不曾见过真心,久而久之就会渐渐放弃,心里就不会那么在乎了;可是,一旦遇到那样的深情,便会难以承受这种诀别。
所以,人们才会说,不怕失去,最怕失去自己所拥有的!
她没有像自己想象中地扑过去,然后抱着他大哭一场,而是在审度自己的心。
一天没有找到那个女子,一天没有解毒,梅君鹤随时都会有死亡的可能,而她,就要一直承受这种随时到来的生死离别。而同样的,自己跟梅君鹤这般纠缠在一起,对他未来的妻子也不公平,说来还是自己太过自私了……可是,如何放下?
此时的风夜灯像极了一个布娃娃,没有丝毫神采地瘫坐在地上,挂着满脸的泪痕却不自知,呆呆傻傻地望着身边绿油油的草木。
她已经不再流泪,只木然地看着晃眼的绿意,全身都微微颤抖。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惊慌与恐惧中解脱出来,整个人绵软无力,只不停地发抖。
梅君鹤远山眉紧蹙,肃然地望向卓玛,眼神里的寒冷犹似冰霜冬雪,卓玛满眼无辜地趴在地上,不时地叫唤两声。
他满身戾气地抱起失魂落魄的风夜灯,顺手喂了一粒药,几乎是弹指间便消失在苍茫的山林之中。
后山的四个姑娘茫然地环顾四周,才回神地往回跑。
贺江东正悠哉悠哉地喝着小酒,看到梅君鹤抱着风夜灯回来便想事情发展得不错!不过等一下,为何梅君鹤一脸怒火冲天的样子?
“你,这么想我死?”梅君鹤一反常态的冰冷,声音将火气压到了极限,“嗯?”
贺江东不再是打冷战,而是觉得在梅君鹤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出来时,自己的心跳似乎都停止了,不等大脑做何反应,颤音已经飙了出来:“小鹤鹤,你别这样啊!我只是想让她麻溜地去找你……”
“是么?”梅君鹤森然冷笑,一手拦腰抱住风夜灯,一手将贺江东的嘴撬开,那颗黑色的药丸瞬间在贺江东口中消失。
他一把掐住贺江东的脖子,声音犹如地狱来的魔鬼般摄人:“阿仁,你该知我的底线,从来不容触及。家人我定帮你找回,至于你,念在你多年效忠,我不杀你。”
风夜灯正松口气,却见梅君鹤又在贺江东身上狠狠一掌。
贺江东径直被打到了数丈之外,鲜血喷薄而出,撞到了那棵梧桐树,新叶抖动起来,树干战栗之后,竟是兀自断了。
他用尽全力爬了起来,捂着胸口,弓着腰笑道:“多谢主公……能让属下,做个平凡人……属下不才,欲提醒主公一句……江湖之人,最忌讳心软。”
院里才赶回来的所有人都被吓成了一团,除了还没回过神的风夜灯。
贺江东步履蹒跚地离开院子,倔强而执着。
良久,风夜灯终于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梅君鹤的眼睛:“你方才做什么?贺江东不是你的至交么?”
话音未落,一道欢乐而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哎呀呀~还是小丫头记得住大哥啊!”
所有人再次震住:“这是……鬼么?”
贺江东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听到这几句话瞬间不乐意了:“喂喂喂,你们说谁呢说谁呢?爷们儿这是在清理门户好不?哪像你们这么讨厌,在背后骂人家~”
霜降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清理,门户?”
贺江东双臂一抱:“不然你以为我闲得慌,吓着你们姑娘玩呢?要玩儿也得有限度吧?否则我还能好好站在这里?”他暗暗瞟一眼那身朱砂红,撇撇嘴,“我早被某些重色轻友的人大卸八块了!你们见的那人根本不是我好吗!”
风夜灯终于是吐了口气:“吓死我了,一会儿小野鹤有事,一会儿你俩自相残杀的。宝宝真是受不鸟!”
梅君鹤依旧将她的腰搂着,生怕下一秒她便消失了。
他冷然道:“叫其他两位护法、西长老、金舵主、坤坛主、丑香主来见我,明日未时后山,少一个……”
贺江东忙接上话:“一个都不会少!”
梅君鹤不再多说半个字,松开风夜灯走到了一边,梧桐树下摆着小茶案,他随意地坐在皮垫上,温热的峨眉山茶,香气四溢。
即使数丈开外,亦可看见梅君鹤的远山眉紧紧皱成了“川”字。
此刻他虽在安静喝茶,但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让人无比压抑,不容接近的气息充斥着整个院子。
风夜灯让四个丫鬟径自离去,自己便一步一步地试探着走过去。
她也会怕他发火,可是他这个样子,真的很孤独……
她看了那么多武侠小说武侠剧,自然知道护法从来都是亲近之人,而如今,正是亲近的人企图造反。
她鼓起勇气走近梧桐树,跪坐在他身后,将柔软的身体贴着那具火热的躯体:“心里有火就发泄出来,这样忍着会气坏身子的……”
梅君鹤原本怒意汹涌,此时却没了脾气,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搂着:“小夜灯,若非我在你身边安排了不少杀手,若非你方才并未跑到我身侧拥抱我,今日的院子,已不会如此太平了。那毒叫忧心,是以,你才会悲不自胜。”
风夜灯抿了抿唇,原来,她的衣服上早涂了毒药,原来他不是生气背叛,而是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触犯他的底线。
她低眉,轻声问道:“那人是来杀我还是你?”
梅君鹤拥着她的手臂忽然紧了紧:“狼子野心,利用你杀我,也一举两得杀了江东。”
风夜灯震住:“你如何得知?”
梅君鹤微微一笑:“因为卓玛。你知道的,动物的嗅觉通常比人敏锐了许多。卓玛来的那一晚并未像往常那般亲近江东,甚至是不闻不问,我当时便有些疑惑。后来江东对你大吼大叫了几句,学得的确很像——江东的性子会容易暴躁,但绝对不会凶女人,这是他的原则。不过,因为他身边一直没什么亲近的女人,所以除我之外,没人知道这一点。”
风夜灯没有再问一遍,如果有女人心怀叵测,也会不违背原则吗?这样单蠢的圣母和莲花,她真的学不来。
废话,人在江湖混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所以说,这样看来,贺江东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至少从不对她们这类没什么威胁的女子发脾气,相反还是蛮有耐心的。
她不太理解:“你那时就开始怀疑了?”
梅君鹤摇摇头:“如你所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只当他是心情不好罢了。”
他轻啜一口温茶:“不过,我长了别的心思。你也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我知道江东有个习惯——每日日出后会去山中走一遭,练习剑法,雷打不动。我让人在早晨趁空去了江东住的屋子,这才救出中毒的、真的江东,还好他有百草丹,拼命撑过了这些时候。”
风夜灯只觉得太凶险了,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傻傻地望着身边人。她设想过电视剧里的江湖,从来都是些人打打杀杀罢了!
可是她忘了那些都只是电视,真正的江湖她不曾经历过,而自己想象的也都只是自以为的肆意洒脱的那一面罢了!
原来,这样诡谲而隐秘的暗杀,不是只在朝堂之中,江湖中甚至更加残忍!
梅君鹤继续说:“江东与我最大的区别,恐怕就是一个细字了。他不藏心机,为人坦荡不拘小节;我较他敏感许多,不论观察还是关心都会很细致,却不会说出来。”
“人护法,是我亲自培养、提拔的,后来,又对他委以重任……却是他想要杀我。”梅君鹤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或许……这才是人情冷暖吧!”
“可是,他为什么恩将仇报呢?”风夜灯自己想着都觉得心凉,“难道是受人蛊惑?”
梅君鹤端起的茶盏微微停滞,冲她略略一笑:“傻姑娘,什么都可以成为原因——比如他想要整个棹隐烟波;比如他想脱离秦楼自成一派;再比如,他或许有难言之隐;甚至,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我死!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毕竟,想要秦楼的人为名;想要棹隐烟波的人是为利;想要我的命出名又得利。而这世间,沽名钓誉者,何其多也!”
风夜灯愤愤不平:“他奶奶的,世上怎么有这么多为了名利双收不择手段的人?!”
梅君鹤清浅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姑娘,这江湖上想要我死的人,正的、邪的、亦正亦邪、非正非邪……太多了!”
“为什么?”
“因为是江湖。”
“神经病啊!”
他握着那双绵软的手,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只是那样简单地,陈述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夜灯,我死了,江东也死了,其他人便可以取代我们在棹隐烟波的地位,甚至,不惜用棹隐烟波来颠覆武林的平衡,最终成为武林至尊。”
风夜灯依偎在他怀里,手掌贴着他的胸口,听到这段话,手不由得一紧:“那就找人替你守住棹隐烟波,改一改这风气!”
梅君鹤低眉浅笑,在她的菱唇上啄了啄,又觉得不够,细细地数着她的温存,眸子里的柔情似水几乎将她溺死:“若有一日,我死了,你来替我守住棹隐烟波。这茫茫人海,我信你,也只有你!”
风夜灯瞅着梅君鹤,那双狐狸眼中情深不悔,坚如磐石,她有些疑惑:“不是还有贺江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