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试剑会
锃亮的镜面映出了□□的背,苏云落侧过头观察,伤痕斜斜的落在背脊的肌肤上,像一道朱砂色的画迹,指尖抚过异常平滑,完全不见最初的狰狞。她受过许多伤,从不曾愈合得如此完美,左卿辞的药尽管古怪又昂贵,确实极具灵效。
合拢衣襟,苏云落看向榻边平置的一套女子衣裙。
踌躇半晌,她抖开穿置妥当,轻软丝滑的衣料复上肌肤,感觉陌生而不惯。她的目光掠过镜中那张少年的面庞,翻开了使人从指定的地点取来的包裹。
白陌在门外叩了叩,门内停了片刻,传出一个女声。「稍待。」
声音全然陌生,白陌一时没会过神,当是有外人侵入,指下卡嚓一声震断门栓,踏入了屋内。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映得屋里半明半暗。
案前坐著一个人,细白的指擎著笔,正安静的对镜描容。
漆黑的长发遮去了眉睫,露出半张朦胧的侧颜,她的脸颊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白,鼻尖挺秀,颔线清晰优美,绯色的唇上凝著一点光,室中盈著一股静谧专注的气息,异样的轻柔。
混入人**就找不著的飞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白陌怔住了。
女人依然凝视著镜面,唯有话语传过来:「出去。」
肩臂蓦然被拍了一下,白陌回头看见主人才清醒过来,左卿辞深望了案前一眼,携他退出去合上了门,唇角有一丝隐约的微笑,在中庭的石凳坐下。
两柱香后门开了,现出一张清秀娟薄的脸。
眉目寡淡,勉强可算中人之姿,精致的衣裙穿在她身上,不显半分光彩。
白陌看了几眼,讷讷撇开了视线。
飞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完全找不出昔日的痕迹,错身而过的时候,白陌甚至能闻到对方发上的香气,著实百味杂陈。把她当男人显然不合适,当女人又有说不出的别扭,他情愿自己仍是面对那个惹人厌的少年,而不是眼前步履轻盈,低眉垂首的安静女子。他也忘不了那张惊鸿一瞥的侧颜,弄不清究竟是不是真实。
怀著纷乱的疑惑,白陌怏怏的骑马,缀在车辆后方。
马车内的左卿辞心情极好,兴致盎然的研究对方的新面孔:「云落形影百易,声音随之而换,教人叹为观止,此刻所用的可是真声?」
她此刻的声音不难听,也称不上悦耳,只能说清晰中正,不高不低。
到底是一场疗治欠了情份,过去根本不予理会的问题,这一次苏云落答了,「或许。」
「这般神秘更让人好奇,云落真正的声音,天都峰外是否有人听过?」风姿玉貌的男子浅笑吟吟,话中蕴著著期待,「我可有此幸?」
苏云落想了一想,柔唇一动,「这般真声,公子以为如何?」
声音粗戾而洪迈,宛如车内突现了一个豪壮的莽汉,左卿辞非但不曾被吓到,反而纵声大笑,一时几不可抑。
这位贵公子实在是闲极无聊,苏云落无甚意趣的把头转向了窗外。
马车外形朴素雅致,内里舒适,车内的矮几盛著茶水点心,除书卷外还散落著若干软枕,左卿辞随意倚靠,姿态从容轻逸:「这些技巧是何处习来?江湖只道令师剑艺极高,从未听闻兼擅易容。」
苏云落答的很简单,「离山后学的。」
左卿辞继而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炫亮的日影从车窗映入,玉一般的俊颜宛然生辉,一缕光影落在眸中,格外令人心动,苏云落不知不觉竟然答了,「他很厉害,擅长诡诈之术,能让物主将宝物拱手而献,见我学不来才教了易容和窃术。」
左卿辞当然不会错过她的闪神,泛起一缕笑意,「这位奇人如今何在?」
她顿了一刻,「死了。」
看来问得不太凑巧,左卿辞略感惋惜的挑了一下眉,「云落是如何识得他?」
苏云落垂下了眼睫。
左卿辞聪明的换了问题,「却邪珠也是他让你偷的?」
她僵了僵,隔了一会道,「不是偷,是他给的,说藏宝的密室多半伏有□□迷香。」
左卿辞赞许中别有深意,隐含触探,「难得他想的这般周到,又肯倾囊而授,只怕师徒也不过如此,必是云落合了他的眼缘。」
不知是否听出,苏云落静默了一瞬,忽道,「他还教我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替贵人做事,无论他们许诺了什么。」
显然过多的探询勾起了她的警惕,左卿辞不动声色的转开,「我见云落与百晓公子十分熟悉,想必已相识了数载?」
她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文思渊是一介掮商,追名逐利无所不为,明知云落不喜权贵,又对正阳宫百般回避,依然不顾情义迫你远行。」左卿辞不紧不慢的挑拨,切中她的隐忧,「此人以利字当头,难保将来不会再次出卖,云落可想过届时如何应对?」
苏云落停了很久才道,「你想说什么?」
「以云落之能,应是海阔天空任逍遥,何以偏偏受人箝制?」左卿辞呈露出三分惋惜,适度的展露关怀,「我只是觉得可惜,再加上数次蒙云落相救,想助上一把,毕竟靖安侯府还有几分薄力。」
她看了很久,左卿辞微微浅笑,亲切和熙,长眸仿佛盛载著无尽的诱惑。
最终,苏云落什么也没说,沉默的侧过头。
左卿辞的请托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确实有些麻烦。
这位贵公子心血来潮,要她护送至涪州观赏五年一度的试剑大会。从金陵出发,走一趟少说也需两个月,更不提沿路武林人无数。他以不喜拘束为由,途中仅携白陌打点起居,安危系于苏云落一身,不可谓不大胆。
天下英雄会九州,八方试剑赌豪强。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惯例,每五年就有一方世家承揽武林最热闹的盛会。以重宝为彩头,广发名帖,邀各地豪杰一显身手。一来显扬宗派声名,二来结交四海英雄。一桩万众瞩目的江湖盛事开场,各方英杰都期望在试剑台上一露头角,就算夺不了头彩,博一个名扬天下也是美事。
此次发帖的是涪州的武林豪族沐家,日子定在七月中旬。消息一出,江湖人络绎不绝,如百川入海,尽向涪州汇去。左卿辞或许是最悠闲的一个,沿途住最好的旅店,赏评各地风物,品鉴各类美食,全然一派世家公子微服游乐之态。
这一日马车驶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白陌在当地最出名的客栈勒马,掌柜一见便知这一行人是阔绰的金主,殷勤的迎上来躬腰问安。
客栈极大,一楼的酒肆人头攒动,场中有七八个娇丽的胡姬劝酒,众多江湖人把盏传杯,划拳猜枚,混著胡姬的娇声笑语好不热闹。白陌将马车交给店伙,随手抛过一块碎银。
「多谢爷的赏赐,小店必拣最好的物件奉上,还望贵人不嫌此地粗陋。」掌柜见了银钱更为欢喜,打起十二分精神逢迎,「正好近日收了两个干净的胡姬,擅长松筋捏骨,必能为贵人稍解劳乏。」
随著一声招呼,两名胡人少女犹如鸽子翩然而来,俱是腰肢纤细、胸脯丰盈,带著青春少女特有的稚嫩。见客人竟是这般英俊的公子,两名少女眼眸一亮,笑容越发灿烂。
苏云落无声的退开,左卿辞淡淡的瞥了一眼,白陌不必吩咐已将人拦了,三言两语斥退。
掌柜马屁拍到马脚上,搓著手讪讪的笑,一叠声的驱使店伙收拾房间,白陌不放心,亲自跟过去检视,左卿辞与苏云落被迎至窗边小坐等候。酒肆酒客颇多,左卿辞的气质形貌引来了不少武林人的视线,见他身侧仅跟了一个寻常女子,不似与江湖有关,也就不再关注。
左卿辞听了一会,座中的谈话均与试剑大会相关,多半在猜度今年沐家拿来做头彩的是何种宝物,深觉有趣,「云落可有兴致下场一争长短?」
她有一点愕然,而后才领悟他在调侃。
左卿辞带著置身局外的闲逸,漫然谑道,「听说五年前殷兄与沈姑娘在试剑大会极受瞩目,分获玉狻猊和素手青颜的名号,云落若是肯一亮身手,未必逊于二人。」
突然隔座一个醉醺醺的胖子拍案,激声嚷道:「什么宝物也抵不过神匠鸦九的神兵,剑魔苏璿要不是有神剑之助,焉能横行江湖!」
整个酒肆一刹那极静,突然爆出哄议,人**开始哗笑,有人叫道:「据说轻离剑重现江湖,就在正阳宫的素手青颜掌中,有本事你赵老三去夺,横竖剑魔已死,还怕什么!」
胖子赵老三明显是喝多了,唾沫横飞的夸口,「别说是个女的,就算剑魔在又如何,我三两脚就让他跪地求饶。」
剑魔的名号非同凡响,听得胖子横吹,酒客尽皆嘲弄起来。「他疯是疯,照样能一剑劈掉冷蝉君的手,你有几只手让他砍。」
赵老三被激得满面通红:「那不过是侥幸,一个疯子能抖什么威风,要是换了我,觑得他癫病发作之时手起刀落,哪还需要正阳宫清理门户。」
众人再度喧笑,纷纷闲议不再理会。
苏云落异样的静默,她盯著仍在大放厥词的赵老三,瞳眸有一种怵人的森冷。这一瞬的意外让左卿辞唇角轻扬,饶有兴趣的观察。
然而最终她什么也没做,不再听下去,起身走向客栈内院。
左卿辞不出声的笑了笑,也行了过去。刚刚步出廊外,她忽然回头,五指轻舒迅捷的在他头上一拦,收回来时掌心多了一只沉甸甸的白石花盆。抬首看去,二楼栏杆处全无人迹,一片空静。
左卿辞的笑容淡了,俊颜如被暮色侵染,模糊晦暗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