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统眼中的怀疑慢慢消失了,木然的点点头:“能让商贾如此夸赞,这个海瑞为官倒也有些手段。朕倒也理解了这个区区六品主事,为何能让徐阶如此看重。”
“父皇,海瑞绝不是阿谀奉承攀附权贵之徒,徐阶之所以能让海瑞上这道本,那全是因为儿臣的所为激怒了这位性情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青天大老爷,就算徐阶不暗中串联,海瑞也会上本弹劾儿臣的。”陈烨微露苦笑道。
大统沉思了片刻,嘴角又露出带着嘲讽诡谲的笑意:“你举荐他,是认为这个海瑞能胜任应天巡抚,治理好十府水患,为朕看管好江南财赋重地,不会给朕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
陈烨邪笑道:“回父皇,儿臣敢拍胸脯向您保证,应天十府水患海瑞绝对能治理好。但是否能弄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儿臣现在也敢拍胸脯的告诉你,那是一定会出现的。”
大统一愣,冷笑道:“不要跟朕弄玄虚,有话直言。”
陈烨笑道:“海瑞曾说过一句话,不知父皇可有兴趣听听?”
大统冷冷地看着陈烨:“说!”
“海瑞言,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税,尚可存古人遗意。”
大统脸色一变,微眯眼惊疑道:“他想改制?”
陈烨嘿嘿笑道:“父皇睿智!”
大统阴森地:“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陈烨笑道:“其实海瑞所想行之改制,父皇清楚,就是被御史傅汉臣所称一条鞭法,这个雏形儿臣要是没记错的话,在大统九年,大学士桂萼就清图、清籍、攒造、军匠开户、新增田地、寺观田土、编审徭役等项提出过改革奏本。父皇批准了桂萼关于新增田地、寺观田土和编审徭役三项的改革,其中编审徭役就是一条鞭法。另大统十六年,右副都御使应天巡抚欧阳铎曾在应天十府实行过与一条鞭近似的计亩从圩不从户征一法。还有大统三十八年,御史广东巡按潘季驯也在实行均平里甲法。去年,御史浙江巡按庞尚鹏,如今正在浙江实行一条鞭法。”
“糊涂应天十府如今正遭水患,朝廷也正要借助于士绅之力治水平灾,让他们能拿出粮米赈济灾民。值此朝廷正借助于他们之时,你却想让这个海瑞巡抚应天,骤然实行变法,士绅、勋贵必然心生不满,甚至会因抗拒海瑞变法纠集逃窜出应天。真到那时,无粮米赈灾,饿殍遍野,你是想让应天的百姓造反吗?”大统暴怒地说道。
陈烨不仅未惊反而邪笑道:“父皇息怒,儿臣这么做还真就是想让应天的士绅、勋贵出现父皇所说的那种局面。他们不走,如此富得冒油的江南财赋重地,你我父子怎么能插得进手去?”
大统一愣,目光闪烁瞧着陈烨,半晌,低沉地问道:“对朕说实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烨躬身道:“儿臣想为父皇赚更多的银子,而且是赚好名声的银子。这次应天十府水患给了儿臣,自然还有父皇,劲夺江南财赋重地的好机会。水患必滋生瘟疫,儿臣答应过父皇,会无偿赊药给灾民。儿臣狠狠心就再出次血,从本月起,除了灾民所需的药材,咱们药行所卖的药材全部换成粮米,然后儿臣无偿运往应天十府,替父皇赈济灾民,帮助海瑞变法改制能顺利进行,直到灾情结束,民田复耕。”
大统又是一愣,深深地看着陈烨,半晌,问道:“江南士绅大户很多已历百年,彼此间盘根错节相互照应,子弟为官为商,已成一方势力。排外心理甚强,根本不容外人染指其利益。你想进去分羮,对他们进行打压,朕能理解。但让朕疑惑的是,你刚才之话隐隐透着杀气,你的作为远不是打压这么简单,大有将江南士绅剿灭连根拔起之势。载圳,朕不明白你为何这么恨他们?”
陈烨沉默了片刻,躬身道:“父皇见微知著,一语洞悉儿臣心思。儿臣就不再隐瞒。儿臣之所以想将那些士绅大户连根拔起,一是想为南直隶、浙江、福建惨死在倭寇屠刀下的无辜百姓出口恶气,更是想为我大明扫除这些无父无君,无国无家,依旧心安理得骄奢淫逸的混账王八蛋!”
大统震惊地问道:“圳儿这话朕怎么听不明白?士绅大户怎么又与倭寇扯上了联系?”
陈烨沉声道:“儿臣恨倭寇,恨不得屠其国灭其种。但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倭寇祸乱我大明,太祖成祖仁宗时先不说,就说本朝这次倭寇之祸,父皇刚即位不久,大统三年,日本两个商船队到达我大明宁波,一队的头目叫宗设,另一队的头目叫瑞佐,宗设先到,瑞佐后到。依照咱大明的规矩,外国商船到达由市舶司核查货物报税,并设宴款待。先到的商船先检查,先上座;后到的商船后检查,坐于次位。
可当时市舶太监赖恩收了瑞佐的通事宋素卿重贿,就先检查了瑞佐的货物,并在设宴款待时请为上座。宗设暴怒,欲殴打瑞佐,市舶太监赖恩袒护瑞佐,并暗中资以军械,双方公然在我大明械斗。宗设抵敌不住,向城外逃走。瑞佐追击,沿途烧杀,夺船出海回国。
出此惊天大案,父皇杀了赖恩,撤销市舶司,由此大明与日本的官贸停了。日本商船所带货物无法交易,江南士绅见有利可图遂与日本商船私下贸易,但生意大多以赊欠,不给现银。
到大统二十一年,日本商船实在承受不住了,就愤怒占我沿海岛屿,誓言得不到债款绝不回国。江南士绅们见赊欠不成,就重贿我大明水军剿灭他们,不想我水军竟如此不堪一击,倭寇之乱骤然而起,祸延南直隶、浙江、福建三省,攻城略地,烧杀淫掠,数十万大明子民无辜惨死,仅杭州一城就血流如河。
江南涂炭之时,这些始作俑者的士绅大户们竟大多逃避外省,活得有滋有味,倭寇退去,又回返江南,继续作威作福,盘剥受他们之害家破人亡的江南百姓。倭寇该杀,但他们更该死若他们不遭报应,真是没有天理了儿臣这么做,也是想告诫后世若再敢有人眼里只认银子,干出无国无家,无父无君禽兽不如之事,我大明同样会让他家破人亡!”
大统震惊地看着脸孔扭曲狰狞的陈烨,目光闪烁,沉默了片刻,叹气道:“朕是天下子民的君父,圳儿的愤怒朕也是感同身受。但有些事并非愤怒就能解决的,你对江南士绅动刀,他们也绝不会束手待毙的,必然集全力对抗。”
陈烨点头道:“这也是儿臣为什么举荐海瑞为应天巡抚的原因。”
大统摇头苦笑道:“圳儿你还是年轻啊,朕刚才说了,江南士绅大多已历百年,其子弟为官者不在少数,如此庞大的势力,区区一个海瑞又岂能是他们的对手,就算父皇支持那个海瑞,恐怕结局也不会强到哪去。”
陈烨心里明白,海瑞是斗不过他们的,因为历史上海瑞就是败在了他们手里。但依然冷笑道:“父皇说的是,但海瑞能将他们搞得鸡飞狗跳,狼狈不堪。儿臣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只有这样,儿臣才能有理由插进去,站稳脚跟,接着将他们连根拔起。”
大统深深的瞧着陈烨,又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万一,朕会留海瑞一条命的。”
陈烨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意:“父皇放心,如此国之利器,儿臣怎么舍得一次就用尽。只要儿臣在应天站住脚,父皇就可以让海瑞离开了。咱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有很多地方等着让他一展拳脚呢。”
大统眼神微眯,两丝寒光迸出,嘴角勾起一抹和陈烨一样的诡异笑意:“子类父,朕很欣慰。”
陈烨嘿嘿笑道:“谢父皇夸奖。”
大统嘿嘿笑着拍了拍陈烨的肩膀:“朕为圳儿做了这么多,朕希望需要圳儿的孝心时,圳儿不会敷衍朕这个君父。”
陈烨陪笑道:“儿臣这次用药材换粮米,少说为父皇省了一百万两银子,这就是儿臣对父皇的孝心,父皇只需再掏三五十万两银子,应天十府的灾情就彻底解决了。”
大统皱眉道:“怎么,还需要朕再掏银子?”
陈烨险些没哭出来,极度郁闷的看着大统,你的心也未免太黑了吧。我要不是怕你对我的生意指手画脚掣肘控制,你当我吃饱了撑的再多掏出一百万两买粮米钱。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意犹未尽得陇望蜀,还敲诈我,我看你才是他娘的奸商呢!
大统嘿嘿一笑:“你放心,子民受难,朕这个君父不会坐视不管的。好吧,这三五十万两赈灾银子,朕出了。”
陈烨如释重负的轻吁了一口气,强笑道:“父皇如天仁德,儿臣真是感动的没话说。”
大统玩味的一笑,目露异色道:“圳儿,你很聪明,朕的心思你最知道。”
陈烨嘿嘿笑道:“儿臣的心思,父皇也清楚了然。”两人眼中同时露出奸诈之色,嘿嘿笑了起来。
殿门推开,黄锦满头大汗,手里拿着一摞账单,兴奋的走了进来:“回禀主子,景王孝敬您的八百四十五万两银子,一两不少,都已运进内库。”
大统瞧着黄锦双手捧着厚厚一摞账单,笑道:“朕的儿子,朕岂有不信之理,你这奴才,干嘛将账单拿来!”
黄锦一愣,急忙翻身跪倒,惶恐的陪笑道:“奴才猪脑子,心里只想着拿来让主子高兴高兴,没往深了想,请主子、殿下责罚。”大统微笑瞧着陈烨。
陈烨心里一阵鄙夷,虚情假意,你要是能信得过我,那才叫见了鬼了脸上露出和煦笑意,将黄锦搀扶起来:“黄公公也是想让父皇高兴,又没别的心思,何罪之有。”
黄锦惶恐的笑道:“奴才谢殿下开恩。”
陈烨翻身跪倒,道:“父皇,儿臣交银的差事完结,救灾如救火,儿臣明日就回鹿野,尽早筹办赈灾的药材和粮米,儿臣现在就向父皇辞行。”
大统瞧着陈烨,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有件事朕掂量了许久,一直不知该如何对你说,现在看来,不说不行了。黄锦,去将镇抚司呈送的鹿野日报拿给景王。”
黄锦笑容僵住了,偷瞟了一眼陈烨,躬身道:“是,奴才这就找出来。”
“不必找了,朕已放在那摞内阁呈递待批的奏本上面。”
黄锦急忙快步来到紫檀书架靠近纯金坐台那侧第一个隔断,从一摞奏本上拿起十几页笺纸,又快步走回,强笑道:“殿下,请过目。”
陈烨狐疑的接过笺纸,低头瞧去,脸色微变,惊疑道:“楚王朱英佥竟然悄悄去了鹿野镇?”大统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一旁躬身侍候的黄锦脸色发白,眼露惊惧偷瞟着大统的神情。
片刻,陈烨脸色大变,站起身,双目爆闪着阴森如冰的杀意看着大统,微笑道:“父皇,这事您看如何处理?”
大统双目闪烁了一下看着陈烨,依旧没有说话。陈烨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父皇应该知晓儿臣干爹一家对儿臣的恩情吧?也应该知晓儿臣那位干二叔的女儿李小翠,对儿臣意味着什么吧?”大统阴郁的看着吃吃发笑的陈烨,还是没说话。
陈烨脸色一变,暴怒的吼道:“可朱英佥这狗杂碎不仅打残了儿臣二叔的一条手臂,还要屠了鹿野李庄,要不是村民闻警的早,儿臣干爹一家还有儿臣的女人都让这杂碎屠了!”
大统叹了口气说道:“朕知晓你很生气,朕刚见到锦衣卫呈来的日报也是震怒异常,没想到这畜生竟敢如此大胆。”
陈烨平静道:“儿臣巨鹿总号和鹿野叶家分号以及花记分号的银库都让朱英佥端了,儿臣想请问父皇,儿臣没了库银,儿臣还拿什么为父皇赈济灾民?还有,朱英佥是朱家子孙,儿臣也是朱家子孙,更是父皇的亲儿子,若是父皇顾忌为儿臣这个亲儿子出头,打压朱氏子孙,会让各地藩王说父皇偏袒儿臣,就当儿臣什么都没说,儿臣告辞!”
陈烨拂袖,转身就走,一张俊秀的脸狰狞到了极致。
大统低沉地说道:“你与那畜生之间的过节,除了不能要他的命,余者朕概不过问。”
陈烨站在殿门前,停住脚步,沉默了片刻,阴冷地说道:“父皇的旨意儿臣不敢不从,但其他人必须死。”推开殿门拂袖而去。
大统瞧着大开的殿门和门前跪着的两名惊恐的少监,苦笑道:“朱英佥这个畜生真是找死,你谁不好惹,偏要惹朕这个混世魔王的儿子。”
黄锦煞白着脸,惊慌地问道:“王爷性子火暴,奴才怕,若真如此,各藩王必会纷纷上本弹劾王爷,到时主子恐怕也会甚是为难,要不要奴才暗中派人护着点楚王?”
大统沉默了片刻,脸上浮起冷森的笑容:“不必他的命就看他自己的造化,朕的儿子,他们若是敢说三道四,那也就别怪朕不讲情面,好好替朱家清理一下门户。”
陈烨阴沉着脸出了万寿宫,瞧都没瞧一眼守在门口的两名少监和那九名装神弄鬼的所谓真人,快步下了丹樨。挑开停在跸道上的抬舆舆帘:“出宫。”四名抬舆的听事互相惊恐地瞧了一眼,急忙抬起抬舆快步如飞沿着跸道飞驰而去。
西苑禁宫宫门外,钱有禄和李准瞧到宫门内飞奔过来的抬舆,李准兴奋道:“主子出来了!”快步迎了过去。
抬舆出了宫门,陈烨沉声道:“落轿!”四名听事急忙平稳地轻轻放下抬舆,不待李准挑帘,陈烨已掀帘出了舆轿,李准脸上的笑容一僵,吃惊地瞧着面色阴冷如冰的陈烨。陈烨脚步未停走向马车,李准急忙快步跟随:“主子,让奴才搀扶您……”陈烨已跳上马车,挑帘进入车内:“你们两个也上来。”
钱有禄和李准既惊又疑,飞快地互瞟了一眼,急忙也上了马车。护卫抖动缰绳,两匹紫红神骏同时打了个响鼻,迈着碎步向回路而去。
车厢内,钱有禄和李准分坐左右,惊疑地瞧着面色阴沉狰狞的陈烨,李准咽了一口吐沫,颤抖问道:“主子,出什么事了?”
陈烨轻吁了一口气,冷笑道:“楚王朱英佥抄了咱们的后路,既洗劫了总号和叶家、花记两大分号的银库,还将本王的二叔打残了。如今,这杂碎正在叶家分号舒服地享受着,抢了这么多银子之所以没走,我估摸着八成是在等着本王回去。”李准和钱有禄闻言脸色全都大变。
李准惊慌地问道:“那主子的干爹一家还有李王妃和主子的其他妃子都、都没出什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