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殇继续低声讲述着。
“当时苏战领着大军刚好追到袋口处,若他再深入一两里的距离……便是十面埋伏的局面。到时只需缠斗片刻,埋伏在稍远处的三族骑兵便会赶来,到时恐怕熙军连一个活口都逃不回去。军部一直认为苏战定是在三族中有内应,才得以安然而退……”
“呵呵……”说到这儿她忽然冷笑一声,“我却知道不是如此……因为苏战本人,曾给我讲过那场大战。”
十七年前……
苏战带领十万大军,一路追击戕族到了无生原。当时戕族仅余不足一万的溃兵,一个少年手持满是花纹的戕族族旗拼命逃跑。只要再挺近五百米,不……只要再进十步,那些便都是白捡的战功……
而戕族头人亲自带领的数千战士,便填满了这最后十步。
熙国将士眼睛通红的等待着军令,他们很清楚,只要将这伙战志仅存的蛮人杀灭,戕族便是待宰羔羊,他们就可以把长久积压下的愤怒,爆发回这伙蛮子身上……
这一场外族之乱,熙国被攻陷了十数城池,大片房屋与耕地被毁,被掠夺的粮食财物不计其数。而最让熙人咬牙切齿的,是对百姓残忍的屠杀,是对妻女姐妹的凌辱。这些蛮人仿佛一群钻入羊圈的饿狼,便是吃不掉所有的羊,也要将其残忍的咬死,只为满足嗜血的欲望。
苏战与戕族头人隔空对视,其眼中战志并不稍逊蛮人,戕族头人的眼神则十分空洞,透着一股黑灰色,或许他已提前见到了冥界,脸上的神色却仿佛正期待着那一刻。
面对这种闭着眼都能打赢的战斗,苏战背心处突然涌出一股凉意,那冰冷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双腿都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紧接着全身都随之抖起来。他紧握住刀柄,刀身亦随之颤动,与刀鞘撞击着上发出“铛铛”的金属声响。
苏战顿时心生警兆,举手下达了一个诡异的命令……全军停止前进。
这感觉并非是第一次,上次行军至某山谷时也是这样,只是程度轻一些。他以为是着凉了打摆子,索性下令全军休整,并派斥候上前打探地形。没想到这一探便探出了山谷顶各有伏兵,不大的地方满满当当的堆着滚木擂石,若是他当时贸然入内必定损伤惨重。
说来也怪,待他带兵剿灭这伙伏兵后身子便好了,继续领兵入谷时也没再犯。
戕族头人见对方停住,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面朝黑压压的敌军放声高歌起来:“神……灵……护……戕……族……与……我……同……战……斗……”
“挥马刀……饮烈酒……拨弓弦……饮血肉!”戕族将士闻声齐齐上前一步,举起马刀高声接道,瞧那气势竟是打算主动向熙军发起进攻。
“妈的!该死的蛮子……杀光他们!”带领左翼的偏将忍无可忍,斜挎长枪怒喝一声。
那时苏战还是只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对熙军的统治力并不强。尤其是面对着白捡的功劳,又有人肯带头,自然有大把的军士响应。
偏将领着装备精良的正规军,与手持马刀的蛮人很快碰撞在了一起。
借着马力的冲击,只一回合,蛮人便死伤无数。但他们毫无惧色,顶在最前方的蛮兵宁可被撞得口吐鲜血,用身体阻挡对方的长枪大刀,亦是一步也不退,生生迟滞住了熙军的第一波冲锋。
熙军被迫停步的的刹那,所有还能动的蛮兵立即发起了反冲锋,冰冷的刀枪来传来炽烈的痛苦,却仿佛成了他们前进的力量,哪怕这力量会将敌人的兵刃插向身体更深处……那又怎么样?血肉会吸附住武器,身后的战友就有机会砍出一刀……凶恶的一刀!
这种搏命打法当然起作用,每个蛮兵都拼尽了最后一滴血,哪怕用指甲、牙齿也要让熙人付出代价才能踏过他们的尸体。
偏将站在戕族头人残破的躯体旁,心中敬恨各自掺半。身为左路带兵将领,老迈的戕族头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几个回合便被废了双臂双腿,偏将最初打着活捉的主意,没想到老头用腋窝夹住刀柄,跪伏着朝他爬来,口中还喃喃的唱道:“刀折断……箭用尽……族人死……身残缺……”
“你若肯投降……便能多活几日。”偏将大受震撼,忍不住出言劝慰。
“刀断了……有拳头……箭没了……用牙齿……”头人的嗓音愈发激昂,他猛的朝前一窜,大臂夹紧刀柄向偏直刺而来。蜡黄色的枪杆一下敲飞了马刀,头人摔倒在偏将脚下,他用力撑起身子,一口咬在对手的金属战靴上,至死也未松口。
虽说来话长,但在战场上不过是几个回合的光景。
待苏战回过神的功夫,断后的蛮兵已死伤殆尽,而己方将士在对手的反戈一击下,亦死伤了无数,伤亡竟接近一比一。
如今苏战面前摆着两个选择,要么相信自己的直觉,懦夫般的退去。要么带兵追上去,将这不世战功轻轻收入囊中。
……
贺无奇只听到这一鳞半爪,已领略了不少战场的苍凉与惨烈,深呼吸一下才道:“既然偏将都动手了也没事儿,再等下去溃兵就跑远了,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会退?他敢退?”
苏离殇点点头:“他确实退了,冒着军中哗变的风险,顶着逃兵与叛国的罪名……退了!”
贺无奇长吁一口气:“这个人……真不知道该说了不起,还是疯狂!”
苏离殇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思索贺无奇的话,片刻才道:“他说过……每再待一秒,身上的寒意便多上一分。而无生原两边高高的牧草,明明显现出生命的翠绿,内芯却沁着一股浓稠又腥臭的血液味道,仿佛那里会涌起滔天血海,还有死白色的枯骨在其中沉浮……”
她苦笑一声:“于是……苏战借着自身威望,恳请众将士随他后撤,唯有已经抗过军令的偏将,只能选择向前,一边大骂苏战是懦夫,一边带着将士继续向前冲杀。”
贺无奇好奇道:“那可怎么办,难道他亲自过去劝说了?”
苏离殇哼了一声:“没有,他头也不回的带兵撤了……而且事实很快验证了他的判断,蛮人伏兵齐出,将孤军深入的偏将一部团团围住,两万余熙军就此被撕扯成了碎片。”
贺无奇瞪大眼睛叹道:“唉,这或许就是……慈不掌兵吧。”
苏离殇听罢,仿佛自语般的念道:“事情既已需上战场解决,便不能吝惜果断与残忍,才会换回最好的结局……”
贺无奇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苏离殇轻轻摇头道:“没什么……所以你应该明白了。苏战的那种预感……我也有。而且愈长大便愈清楚,只是我未与他说起过,苏战便说我没天赋。”
她顿了一下,冷笑着补充道:“被诅咒的天赋…”
贺无奇听出她言语中的悲愤,连忙安慰道:“欸,被祝福的才对。要不是你有这个本事,咱们这会儿都被羊魔当草吃了呢。”
苏离殇被逗得灿然一笑,白了他一眼道:“你才是草呢!便是成了植物,我也要当一颗青松!”
说着,她用素白的手指抚了抚杨老二的刀,用怀念又鄙夷的语气问道:“你还得我随身佩戴的那柄刀么?”
贺无奇连连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他在苏府还用过好一阵……印象中那把刀除了又厚又重,也没什么特别的,或许肯花几两银子就能买到一把更好的。
“那是他曾经的佩刀……”苏离殇幽幽的说道:“武叔叔跟我讲过,苏战还是伍长时,便整日佩着这把刀。直到某一天,他遇见几个坏人欺负一个女子……于是就英雄救美。想必你能猜到,那个女子便是我娘,她对那武勇的士兵芳心暗许……挺老套的故事吧?”
“那时苏战的军饷不多,大部分都要拿来补贴家用,于是这柄刀他用了很久都没换。娘曾说,这刀救过她,日后更会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而她临终前留下的那封信,就压在这柄刀下面,它是娘唯一的遗物,也是她想起那个男人时,唯一聊以自慰的东西。”
“后来便是战事爆发,他凭着一腔武勇和……苏家的天赋,一步步的迈到了将军之位,成了熙国的脊梁……儿女私情则渐渐变成负累,他甚至连家都难得回上一趟。”
苏离殇说到这里,抚了抚手中钢刀,换上嘲弄神色:“他终于有钱换战刀的时候……却难得再有拔刀的机会了。兵刃甚至成了他的负担,朝廷赏下的神兵利器便不下十柄,每月还要退回一批叫不上名字的官送来的礼物。”
“所以我说那是诅咒……如果没有那种本领,他大概一辈子都只是伍长,依旧整日挎着拿柄刀,用它撑起娘亲的一片天……唉。”苏离殇缓缓将这段话说完,面上表情几经变幻,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