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气氛很压抑,明明屋里有那么多人,除了产妇剧烈的喘气,竟是鸦雀无声。
徐娇根本没有力气了,最后连呼痛都出不了声了,嘴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一双灰败得几乎不能聚焦的眸子,目光穿透迷蒙的泪,死死看着皇甫崇,满满都是希冀和恳求。
苏思曼站立起身,给皇甫崇让出位置,抬头时,她给他传递了一个黯然的眼神。
皇甫崇立时明白了,此种糟糕的情形,若是保不得两全,苏思曼的意思便是求他必要保全孩子。对于医者而言,这样的结局也是无言的伤。他微微颔首,给予了她一个无声的承诺。在这样的时刻,苏思曼突然感觉到自己跟他的心意是相通的,他是明白她的,她倔强地扭过头,不让他看见眼角滑落的泪滴。
这一点小小的交流没逃过徐娇的眼睛,她终于放下心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你太虚弱了,要吃点东西,不然没力气。”皇甫崇道。
徐娇细微地动了动手指,一眨眼便是落下一层泪,喉咙艰难地蠕动,无奈仍是发不出字句,只有呜咽声寂寂地回响。皇甫崇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有些怜悯,又有些命令的霸道。徐娇转了转眼珠,恳切地望着苏思曼。
苏思曼明白她根本就吃不下东西,看她这般光景只得代为作答:“她吃不下,你就别勉强她了。”
皇甫崇肃容道:“可不吃东西,哪里来力气?再这么耗下去,便是神医再世也不能妙手回春了。”
苏思曼绞着衣袖,眉头深锁,半晌未语,只黯然看着徐娇,终是不忍心,掉开了脸。
“我带了些助产的药物,服下去立时便能见效,只是你眼下身子太虚弱了,怕是承受不起。这一剂药下去,孩子没生下来,反倒……”皇甫崇从袖中取出药物,捏在手里一时犹豫是放下还是收回。
苏思曼上前将他拉倒隔间,极力压低了声音:“你真认为她还能吃得下东西吗?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恐怕也咽不下。助产药绝对不能用,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服药无异于催命,孩子和大人都会保不住的。”
皇甫崇沉默不语,脸色有点苍白。他心里其实还有一个方案,只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苏思曼洞察了他的心思,她未作犹豫,直截了当道:“剖腹吧。”
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早已盘旋了不下百遍,这种生产方式虽然在现代已很寻常,但是古代肯定是极少见的。而且古人生产时有很多忌讳,往往认为产妇难产而死很不吉利,产后失血过多致死和带伤死更是不详,死后入葬都进不了祖坟,只能另辟他处。寻常百姓家已是如此,更何况帝王家。但是目前的情况,除了这种方法,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再晚些时,怕是连这个法子都不管用了。看看徐娇的模样,整个人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神色涣散,仿佛随时会被死神召唤走。她要是就这么死了,胎儿也会窒息而死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两个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呢,哪怕要顶骂名,被人戳脊梁骨,也不能如此残忍地剥夺那个小生命啊,何况徐娇之前那样恳求过她。
苏思曼心一横,肯定地向他点了点头,伸出手拿了那一小包药,无声地推了推他肩膀,催促他进去。
苏思曼没跟进去,皇甫崇离开后她身子就虚脱了一般滑到了地上,背贴冰冷的墙壁,捂脸呜咽。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无力过,她曾经以为自己很勇敢,面对死亡毫无畏惧。现在才突然明白,她并不是不畏死,而是希冀着通过死亡这种方式,把生命再次过渡到现代去。可是今天发生的这些事,突然让她看清了她其实是胆小的,她无法直面死亡。生命是能使人产生敬畏的,死亡也有重于泰山和轻于鸿毛之分,有的人不能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却能在面对死亡时坦然镇定,用自己的死,去换另一个生命的延续,这样的人即使生的不伟大亦是死的光荣,哪怕赴死的方式在世人眼中是如何的不堪。
母性的光辉,从前常常看见这个词,此时回荡在苏思曼脑海里的只有徐娇惨白惨白的脸虚弱无力的字句。她要保住孩子,哪怕是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样的母爱伟大无私,却也残忍。
苏思曼脑子里乱糟糟的,手脚冰冷,背脊里传来透心的凉。
宫女们端着盛了血水的器皿脚步细碎地走过,未能分得苏思曼半丝心神,她看着她们进进出出,偶尔瞥一眼内室,只见各色衣衫游移不定,她只觉得头晕。有人想将她扶起来,但是她不想动,宫女搬了小绣墩过来,她也不坐,只呆呆坐在地上。
黄昏时的光线不大好,何况此时已快降下夜幕了,寝宫里早早地点起了蜡烛。那昏黄的火焰总也燃不旺,豆大的火苗上似乎笼着黑色的烟,郁结不散,压得那火苗抬不起头。桌上的熏香缭缭绕绕,白雾升腾,最终消失在空气里。
时间过得格外慢,世界似乎都停止了,连那些来来去去的细碎脚步声都停歇了。苏思曼侧耳听着,一分一秒过去,都让她心惊肉跳,为什么会这么寂静,明明有那么多人啊,为什么要这么静,静得这样可怕!她怀疑自己突然之间聋了,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这让她恐惧不安,想要尖叫却又叫不出来,胸口被堵着,仿佛要窒息。
毫无征兆地,一阵强劲的秋风猛力拍打窗户,宫女还未近前上栓子,窗户已被强力吹得自外打开,发出嘎吱的刺耳响声,终于打破了这寂静的世界。
苏思曼一个激灵,霍地站了起来,因为用力过猛,她晕眩了一下,几乎要栽倒。
几乎是在她起身的同时,蜡烛无声地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了黑暗。
下一秒,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哭刺破黑暗直冲九霄。
苏思曼听到这一声,刹那间泪流满面,身子一瘫,又坐了回去。
“生了,是个小殿下!”
里头的稳婆大声报喜,乐滋滋地。
苏思曼来不及擦把眼泪,急火火地进去,稳婆正乐颠颠抱着小婴儿要去洗澡,同苏思曼遇个正着,忙将孩子展示给她看。
苏思曼只瞧见那孩子那湿乎乎还沾着血的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的,完全看不清五官,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心酸,又有些喜悦,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内室的血腥味并未散去,浓得像是无法稀释疏散。重新点燃的七八根蜡烛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徐娇闭着双眼,似乎已经昏死过去,皇甫崇手里拿着穿了线的长长的针,一手血污,正准备给她缝合伤口。虽然他也明白,这样做并不能挽回她的性命,但是至少能让她体面一点,不至于肠穿肚破那样难堪。
皇甫崇嗓音暗哑道:“别看,先到外面吧。”
苏思曼极力掩着嘴唇极力压抑,转过身子还未及走,徐娇突然睁开眼来,眸光灼灼地看着她,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姐姐——孩子就……拜托……你……了……”
或许她之前一直没说话,便是憋着气力说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很清晰,透过耳膜钻进了苏思曼心里。苏思曼脚步挪不开,又转回身子,疾步上前,半跪在床前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点头,郑重道:“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孩子的。”
徐娇听到这句话,了然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她笑了笑,惨淡的面容终于缓和了一些。那眸子里的光亮几乎盖过了蜡烛的光,只是那光亮涣散得太快,比烟花绚烂,亦是比烟花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