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斜阳红

五月暮阳,背后的天空是昏黄漫野。苏慕别着手,侧脸落在那一片温润的昏黄里,如冬梅尽染霜林。

将乌刀抹在我脖颈前的张老三颤了颤,仍带几分疑虑道:“祈,祈王……”

苏慕微微蹙眉:“本王要你放开她,没有听见?”

我感到张老三的右手渐渐松懈,正吁了口气,不想他忽然正了颜色,反将短刀握紧更甚,口中轻吹响哨声,被这片旷地的风带去悠远。

“你要干什么!”苏慕褪去柔润的神色,换成一副肃然的口吻。

“我张老三平生不接没把握的生意,只是看王爷如此紧张李姑娘便有些好奇,不知我张老三能否从留得全尸到全身而退……”他说着,缓缓退了两步,脚下却因不慎踩着石子一滑。

脖子上传来深深凉意,将我即将溃散的意识从缘际拉了回来。

可想而知,张老三手中的短刀应是相当锋锐。

不知是否我意识太过低微,竟似有听见苏慕抽气声的幻觉,但听他不闻喜怒道:“你待如何?”

“祈王,我张老三素闻你是王公贵人中行事最为乖张狠绝的一个,但我也有妻小,既有一线生机绝无放弃之说。”张老三努嘴示意道,“请王爷退后少许,待我的人来,恐有损伤。”

好一个张老三,看似胸无半点墨的粗人,嘴皮子功夫却是不赖。他要分心等他的救兵,又忌惮苏慕会趁机出手,便要苏慕退到他的控制范围。

苏慕点点头,并未计较,依言退开去。

初夏的余辉像层林间大雾,迷蒙不清。等了足足有盏茶功夫仍未见有张老三的救兵前来。

“怎么可能?”

张老三又吹了一道暗哨,却还是迟迟不见回应。

因他的困惑,狠戾收了一半。我感到脖颈间自由了许多,像是可以轻微移动麻木的身子,稍动了一下,却被张老三狠狠扣回他胸膛,磕得我后脑生疼。

“别动!”

他慌乱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处侧身直立的苏慕。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瞳仁蓦地一缩,胸口心跳加快,响在我耳边有如洪亮的钟声。

“是你!一定是你!”他一脸绝望地望向苏慕,犹如疯魔了一般,拿开比在我面前的短刀,不要命地朝苏慕扑去,“你把他们怎么了?你是不是把他们杀了?祈王你果然够狠……”

苏慕淡漠地侧身回看他,拢了拢金丝镶边的暗紫衣袖,对他的质问不置一词。

张老三像是失去理智,破绽百出地挥出短刀,即将刺到苏慕时,身后突然冒出一道影,眼疾手快挡住他的攻势。

他还欲还击,但已然落在下风,只三两下便教那人制服,被迫跪在苏慕翻飞的衣角边,面如死灰。

“你的人,一早便被本王制住。”苏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清冷道,“里头有两个未及弱冠、行事鲁莽的,原先本王还以为抓错了人,现下看来倒与你有几分相似……”

他挥了挥手,后面十来个禁军拖着四人走来。其中两人被撕了黑面纱,面容略显稚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竟犟得很,嘴唇咬破出血,瘦弱的身躯僵直,眼睛狠狠瞪着这边,似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屈服。

张老三浑身一震,连忙拜跪道:“王爷宽宏大量,这次的事是我张老三接的,与他们全无关系,请王爷放他们一条生路。”

“跟他们没有关系?若非让本王一早制住了,你可不就得手了?”

“王爷——”

“不必说了。”苏慕冷冷打断他,“你若不曾伤她,本王或者会留你全尸,可如今……”他幽深的眸子一转,扫了眼我脖子上的伤,语露杀机:“都拖下去。”

我怔了怔,此时的苏慕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

暮春凉风袭人,那两个孩子僵硬的身躯一颤,却从头至尾连呜咽也没有过。

刚从张老三手中脱离那会儿还觉得轻松,这时知觉渐渐恢复,喉头干涩难受,便靠着残破的马车轻咳出声。

“珞珞。”

苏慕几步走上前来:“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那两个孩子……”

“不若本王召孙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用,一点小伤,我也没比别人金贵。”我叹了口气道,“张老三为谋财杀害了那么多人,虽为生计所迫,到底应该接受裁断,可孩子无辜,一会你吓唬过那俩孩子,就把他们放了吧。”

“吓唬?放了?”苏慕微微蹙起俊朗的眉峰,像看一个顽劣孩子似的看我,“许珞珞,他们是孩子,可本王不是。”

“所以,这根本就不是孩童之间玩的将军游戏,因为势单力薄就能获得怜悯。”

“他们还小,就不能给他们留条活路吗,祈王殿下?”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不能。”

我被一口噎住说不出话来。

他有他的原则,祈王的身份不容人违逆,说出口的话就不会收回。

若那两个孩子放声哭闹,或许苏慕还会有所犹豫,但眼下……

我轻轻一叹,动也不动地靠着马车,与他静默僵持,也不知在跟谁置气。

直到六子将他的马车驾到跟前,他这才动了动唇,微一叹气,朝我伸手道:“上来罢,本王送你回去。”

他永远都是这般高高在上,稍退一步,便像给了你天大的恩赐。

偏我不知趣。

状似不经意地偏了偏身,堪堪错开他的手。

我低眉轻道:“恭送祈王。”

说完,我从地上拾起张老三的短刀,回到残破的马车前,把套在马背上的缰绳斩断,以一个初学者的姿态骑上马。

“驾——”马匹听到发令猛地前奔。我险些因未能适应这股冲劲而坠下马背,幸有上回苏慕带我去泊艳湖的经历,才不致丢人。

两旁景物在徐徐倒退,风刮得两耳发凉。

但我发觉策马奔腾很是逍遥快乐,可以将很多事抛却身后,像是再也不需记起或是顾忌。

白月如莲,夜静如水。

待我到家时,天色已暗。刚抬头就见许纭一身正经世家公子的打扮要出府,瞧见我骑马而归,两眼睁得老大,似撞邪了,张了嘴半天才道:“啊姐,你爬马背上去做什么?赶紧下来。”说着凑近身,欲将我扶下来。

我不在意地笑笑:“遇上点事,迟了,只好骑马赶回来。”

许纭一脸吃惊,慌张道:“啊,你知道了?知味楼的管事……”

“楼里怎么了?”我发觉他的异样,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李管事有派人传话来吗?”

“没,楼里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少赚几百两银子。”许纭目光闪烁,躲着我的视线,“啊姐,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我压下心底的疑惑,安慰他道:“好了好了,说到底不过是担心我身体坏了,要换你来打理生意,怎么说话口气跟个老婆子似的。”

许纭涨红了脸,刚要反驳,却听后面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马蹄声,虽然细微,但因是我与许纭说话的空隙里发出的,仍能清晰察觉。

许纭当即喝道:“谁?”

“小人是祈王贴身侍从。”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人,定睛细看,正是六子。

许纭一听是祈王的人,便默不作声。我也立即褪了笑,问:“你家王爷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的?”

六子摇头道:“王爷什么都没说……”

“只让六子远远跟着姑娘,说要是六子跟丢了姑娘,这个月就不用去库房领月钱了。”

我怔了下。

许纭也听得一头雾水,迷茫地望向我。

在许纭心里,我与祈王该是冤家。可从六子口中听来却又不像。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身后一直有人跟着。苏慕知道我不会马术,这一路颠簸极可能从上面摔下来,但他被我拂了面子,想是不愿再自找没趣,这便遣了六子跟来。

我轻咳道:“我已到了,你回去吧。”

“许姑娘。”六子站着未动,斟酌了半晌又道,“我家王爷只有别人对他上心,极少有人让他这么上心的。今儿的事并非王爷无情,事关朝中局势,可大可小,希望姑娘能理解,王爷亦有他做事的原则。”

“何况,王爷今日所作所为俱是为了救姑娘你,若非我家王爷及时赶到,你连自己的性命尚且顾之不及,又怎能对他人报以同情?细究此事缘故,小的斗胆问一句,许姑娘究竟能以何种心态与我家王爷置气?”

我瞧着他一张一合能言善辩、咄咄逼人的嘴,脑中竟荒凉空白。待醒过神来时,只觉得自己在他嘴中已成了一个不知轻重,不可理喻的刁蛮女子。

什么时候我堂堂许家大小姐需要祈王身边的小厮来提点了?

竟还敢拿出朝堂局势动荡不安来压我。

好个厉害的随从!果真是应了那句话,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他称我为许姑娘,言行亦无怠慢,然字字珠玑,无不是对我的指责。

“六子!祈王救我一命,我许珞珞心中甚是感激,但你们王爷怎么想怎么做我不管也管不着,我的想法做法也轮不到你们来评头品足。”我强忍怒意,语气不善道,“抬头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我许府虽不足以撼动一国王爷的地位,但要对付几个棘手的小厮仆役还不是手到擒来!”

话毕,我弃了马缰,先一步迈入许府。

似乎还没能解气,遂又回身补上一句道:“好好掂掂自己的分量,再想想到许府来该说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