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帐鸾结五

身后是碎沙石,我一屁股跌在地上,手心擦出了血。

苏慕和华九青闻声赶来。

看见是我,苏慕眼底如平湖落下一子,漾起一波涟漪,尔后又恢复平静。

“你又躲着偷听了。”

他这语气很平淡,像是问我却又不是,略略有一丝不悦。

我自个扶着枯树站起来,对上他的视线,点点头。

苏慕不说话了,唇畔的笑意逝去。

这时,华九青朝他俯身道:“王爷,奴婢先行回府。”走前,她又回头看了看苏慕,那神情眷恋,像极了妇人看自己出远门的夫君。

待她远去,我再抱着星点的期盼问:“她说你阻断我和楚荀的婚事,是真的么?”

苏慕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杏花的花期将近,先前娇嫩的花瓣像褪去铅华的女子,凋零在簌簌风中,花开花败,哀叹一生终于熬到了头。

我闭目痛声道:“就为了削弱大皇子的兵力,你毁掉一桩原本应是很美满的婚姻?我许家不与官道有私,不论我嫁与谁,都不可能倾尽财力相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负手不语。墨色的眸底深沉,翻腾着一种我不懂的情绪。

半晌,他缓缓启唇道:“美满的婚姻?纵使我不曾向皇上进言,你以为你和楚子烨就真的能美满吗?”

“你错了,错在你太不了解楚家。楚文公的心思绝非只是辅助大皇子这么简单,而楚子烨在这场角逐皇位的是非恩怨中是多么重要的一步棋,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静静看我:“至于我,我只是不想你在此事中有所牵连,日后难以脱身。”

多动人的说辞,任你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也难不被动摇。

但这一切都是表面。

正如花谢了会再开,最难揣测是人心。

他不想我置身在这场是非恩怨中难以脱身,但他却早已陷入其中不可退缩。若非如此,他何至于欺瞒世人的双眼,暗中培植线人。

我不晓得是否太后与他合演了一场戏,就连华九青这等绝色女子,都能唯他命是从,难怪他一向张扬跋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因而,我在他眼中顶多算是吵嚷着要糖吃的孩子,他高兴就甜言蜜语哄两句,不高兴则懒得扫一眼。

初夏日头温和的风暖不了我渐冷的心。

许久,我退后道:“昨日我遭淫/贼所害,幸得王爷搭救。这番恩情我本应感恩戴德,甚至以身相许,但我想王爷府上的佳丽堪比后宫三千,而我许珞珞……不过如此。”

一不留神让卷起的风沙眯了眼,我眨了眨眼,不让泪凝落:“若王爷没有异议,我许家不日将着人送上前朝夜明珠一对,以表谢意。”

语毕,我躬身揖了一礼。

“珞珞!”

苏慕几步走上来拉住我,眼底的迷雾散去,他语带欣喜道:“你方才说,你要以身相许?”

我动了动唇,道:“是,我原想请牧如风与我休书一封,自此甘愿在王府做一个不问世事的深闺妇……不过,我想王爷不稀罕,有华九青这样的美人当前,王……”

话未说完,苏慕紧了紧抓着我的手,打断我:“九青她只是我在一次出巡遇上,而后让钦天监监侯认做养女收留,指派她做一些掩人耳目的事罢了,至于王府里那些个,都是朝堂重臣之女,无非是逢场作戏,我从没想过去看一眼。”

那又如何?

他自小养尊处优,收我入府,不过是他平顺的生活里因我激起一抹浪花,但烟花易冷,浪花稍纵即逝,我和他终究不是处在一个阶级的人。我自问不能安生在他的后院里,和一群闲适无聊、工于心计的女子。

苏慕看向我,像是能读懂我心意般道:“我并非贪图一时新鲜好奇才要你嫁与我。泊艳湖时,你曾问我为何会知晓你饮酒后不得吃海味,我这便告诉你,三年前,楚子烨冒雨跪在楚家门前不肯出京,后由楚文公请旨,才迫使他不得不违抗圣意。其实,那日楚文公来请旨时我也在殿内,派去的禁军,便是我的那一支。”

我诧异抬头,但见苏慕的眼眸灿若星河:“我是由那时起,开始着人打探你的事情。”

“……”我低眉久久不能言。

他的话带给我太多震撼,与我心底的那番计较形成一个纠缠的结。

说唱的先生曾在戏中这样演:“梦里红颜,淡抹胭脂笑。相逢假似未相识,心已乱。”但他唱得那样哀伤,唱得眼角落了泪花了妆还不知道。

苍翠的夏,净月轩里绿得深沉,绿得酣醉。

那挂在枝头的胭脂杏,稀疏可怜,露出倦怠的姿态。

树下,苏慕蹙着眉峰等我的答复。

我从旁折了枝柳,认真道:“苏慕,你对我好,我很感激。”

“我真的有想过嫁与你一起好好过下去……我可以做翘首以盼的望夫石,却不是与别的女子一起。你说不愿我干涉到这场角逐皇位的是非恩怨中,你是对的,以我的能力,以许家的能力,事后根本不可能做到安然抽身离去。因而,我决意赚更多的银子,早日带家人离开这块是非地。”

“我想了,我和啊荀的事不能怨你。若我身处你的位置,也不定会这么做。不过我想我今后一看见你便会想起这件事,所以……”

苏慕眼底映出同说唱先生一样的伤怀。徐徐随风落下的花瓣。以及我清晰的身影。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净月轩池子里的莲花全长开了,带着诱人的芬芳。我将手搭在他肩上,闭眼,踮脚在他额前轻轻一吻。

六子带我离开净月轩的时候脸色不是太好。

大约是瞧他主人脸色不好,他也跟着不给我好脸色看。

这么忠心耿耿的仆从,若是别人的,我一定想办法挖过来。但是苏慕……我说不上为什么,隐隐有一种愧疚感。

说来,我也实在不欠他什么。

连身子都给了。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能弥补心底的愧疚感。但我答应过他一对前朝夜明珠。

我素来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出得净月轩,我径直找到知味楼的管事家里,吩咐他把往日拿来镇店,锁在柜台前的那对夜明珠,打包送去祈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