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这回彻底完了!”南京路的黄浦江边,一个浑身西服,头上梳着时下流行的四六分头的家伙自言自语着,一步步向着江边走去,脚下昔日刷的铮光油亮直让人羡慕的皮鞋此时只剩了一只,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就这样赤着脚一瘸一拐的走上了堤坝!
“啊!“江岸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有人要跳河了!快!拦住他,他要跳河!”一个满身洋装,还打着一根遮阳伞的时髦少女刚刚从人力车上被人扶下,一抬眼看见了这一幕,立刻惊声叫喊起来!
只是她这一声凄厉的叫喊,虽然惊醒了此时江边的行人,大家伙们都是有气无力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就又垂下了头去!仿佛眼前的这一切都像没看到一样!
“哼!二五仔!老祖宗的头发都不要了,这样的人早死了早干净!”少女身边路过的一个人恶狠狠的骂道。
然后,扑通一声传来,堤坝上的人果然掉进了水中,但是周围的行人却连一关注的气氛都欠奉!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时髦少女浑身发抖的哭泣,然后突然发了疯一样,猛地朝着岸边跑去,旁边的油头粉脸的少年赶忙叫喊着跟在后面,身后几个随从也连忙跟上!
到了近前,时髦少女猛的停住了身子愣了半天,然后躬下身憋着劲儿,发出了一声破云天的尖叫,就连天上的云朵,都似乎被这一声震得猛地一顿,似乎是有些散了。
一群人慢慢的汇聚过来,围在少女的身边,看着黄浦江,却是陷入久久的沉寂,没有发出半儿的声音!
只见此时的江面上,水波载起载浮,横七竖八的荡漾着十几具浮尸,和江面上大堆的各种各样混在一起,被江水泡得肿胀的尸体腐烂后排出气体,将身上的衣服撑得长大,像是气球一样的膨胀着,向着下游漂去。远处,下游看不清的宽阔的江面上,在穿梭来往的汽船的中间,依稀可见似乎是有更多的漂浮物,在江面上此起彼伏,一起缀着这单调的灰色黄浦江的水面。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女孩终于回过劲儿来,在身边少年的搀扶下哭喊着,发出意味难明的哽咽的声音!
“这就是上海啊!这就是黄埔!”身边的人力车夫长叹一口气,拉起了人力车起身转头离去!
时间,大清宣统三年,1910!
……
上海道台蔡乃煌的后院花厅里,人头攒动,几个此时堪称是商界大腕的业界领袖坐在座上,歪着头看似在欣赏蔡府内中西合璧的的花厅的装饰,但耳朵都是天线一般的竖起来,一直的听着从厅门口传来的动静。
脚步声响起,蔡乃煌和上海商务总会会长周金箴走进来的一刹那!一群人嗡的一下站了起来,围上去,
“蔡公,蔡公!这回上海可是要出大事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声音之凄惨堪比泣血呼喊的杜鹃!此时已经没有人在乎什么风度修养什么的了,只恨自己表演的感染力不够!打动不了这些朝廷大员。
正元钱庄的主人陈逸卿,本身是茂和洋行、新旗昌洋行和利华银行的买办,另外自己还开有庆余洋货号和正元钱庄,此外在很多其他的钱庄也有参股,在此时的上海,势力盘枝错节,财雄势大,堪称是金融界的头面人物。只是这一次,就连他也是损失尤其惨重,数百万两的损失,已经是将他未来几辈子的收入都已经透支了,若是在这里无救,他也要被迫成为黄浦江浮尸中的一员了!
此外,还有兆康钱庄的主人戴嘉宝,同时也是德商裕兴洋行的买办,更有谦余钱庄的主人陆达生等人,此时上海滩的中资金融业,他们几个人联合起来已经是占了半数,也同样是一样的结果,都是来寻蔡乃煌救命来了。
“情况怎么样?竟真的是如此,就连正元钱庄这般的都撑不住了么?”
“何止如此,别说我等八大钱庄,就连源丰润和义善源,若是朝廷再不救市,也是一样的下场,这一次橡胶股票之祸,席卷英伦,就连大不列颠帝国都是由此浮尸遍野,我等也是被殃及池鱼了啊!”
陈逸卿的话,彻底惊醒了蔡乃煌,此君才思敏捷,向来以灵活多变称誉官场,才被派来执掌上海滩这个此时大清朝的通商口岸前锋要地,重要性不下于朝廷的一品封疆大吏。
这橡胶股票风波,他也是知道一些原委,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无数人都以为是发现了摇钱树,疯狂圈钱投入,只是却没想到如今,最后酿成的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竟然会演变的如此之大,如此之致命!整个上海滩的商业圈都是瞬时间塌陷,到处都是跳河求死的破产炒家!据衙门里的差役们疯传,听说黄浦江的河道都要被尸体淤塞了!
整个上海滩的金融机构从业者横尸遍地,饿殍遍野,狼藉一片!若是这上海滩的钱庄银号都倒了,那倒霉的又何止是上海,恐怕沿江内地,无数以上海金融中心为核心的全国的民族企业都要躺到了一大片了!
更何况还有这陈逸卿口中的源丰润和义善源,这两家银行,一家是以此时大清掌商界之牛耳的宁波帮严氏为首,一家则是前大清擎天之柱李鸿章李老相爷的家族产业,两家银行,实力之强,堪比国家中?央银行,甚至大清府库之间的关税来往都是从这两家银行里走,手中股份之庞杂更是涉及到了大半个大清朝官吏们的灰色资产,若是这两家倒了,庚子赔款都要出问题,就连大清朝皇家都要跟着倒霉,这事,却是万万不能发生!
几句话之间,众人已经是了解了当前形势的恶劣。几人商定,各自分头行事,蔡乃煌和周金箴亲赴南京向上司请示,陈逸卿等人则是四下里继续联络,使尽浑身解数,尽量拖延时间!等待朝廷的救援。
谁知老天终不从人愿!
……
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实力层次不同的人看待危机的眼光的行动自然也有所不同,股票风潮,虽然是一次全球范围内的投机热潮导致的金融危机,对市场众多的投资者来说是一场晴天霹雳,但是对市场上实力雄厚的金融大鳄而言,却又是一次掠夺中小资本的饕餮盛宴。
上海滩的几大洋行,虽然自身也是损失惨重,但是随即壮士断腕,将危机转嫁给下游的中小银行,造成中小银行的频频破产,然后市场收缩,清理市面,虽然是表面上实力受损了,但是对市场的洗牌造成的洋行们本身的市场份额加大,也是一个对未来发展的不无小补,甚至可以说是小赚了。所谓危机危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危险,但若是筹措得当,对某些人来说还有可能是机遇。
更何况,近几十年来,内地中资民族资产洋务运动的蓬勃发展形成的兴旺发达局面,早已经让这些外资虎视眈眈。若是由于中资金融全面破产,让这些大清朝刚刚借机发展起来的民族资产受到当头一棒,纷纷破产倒闭,这其中创造出的逢低收购的机会,无数本应该前途无量的民族产业,岂不是就会成了财大气粗的外资洋行们口中的肥肉!
于是,发生在上海滩的这一次股票危机,又迅速的演变成为诸洋行对华资企业暗中图谋的大规模收割行动,各大洋行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得,纷纷停止对中资银行的拆款借贷,并催要还款,一时间上游大势袭来,债款危机犹如洪水猛兽冲击而来,上海滩的各小中资银行资不抵债,纷纷倒下,掀起了一连串的倒闭风波!
7月21日,正元钱庄终于没能撑到朝廷救市的时候,宣布倒闭,紧接着,谦余钱庄倒下,然后,22日,兆康、森源钱庄倒闭;23日,元丰倒闭,24日,会太、协丰、晋大倒闭。上海滩金融业倒闭的多米诺骨牌正式开始启动!
余波*及内地,各地工商业大祸临头!南京、镇江、扬州、苏州、杭州、宁波等六大经济重镇均受重创,仅仅以镇江为例,受上海的正元风潮影响,8月间,镇江的四家大商号大生恒木行、镇源祥丝行、瑞和北货行、马振记绸号均被冲垮。剩下的工商业许多虽然是勉强支撑,但是也已经步履维艰。
到了十月间,朝廷筹措的外资银行大借款救市未成,源丰润、义善源相继陷入危机,两家加起来共损失资金数千万两白银,银库空虚,庚子赔款欠账,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淤积到了最后关头,全国工商业翘首以望,眼睁睁的看着上海滩这一道全国的金融堤坝即将被冲破,滔滔洪水转瞬即来!
……
严义彬,源丰润的大老板,宁波帮的台把子!此时身处自家的大堂中,坐在太师椅上,勉强摆出一副平日里装出来的所谓雍容气度,眼睛却巴巴的看着对面的大厅大门,等待着来人的脚步声。这一次,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数千万两的亏空横在眼前,国内国外各方势力的压力之下,就算只是一根难以指望的救命稻草,他也要不惜一切的抓住。否则,执全国民间金融业的源丰润若是破产,那地狱深渊就在眼前!
他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路数,毕竟能借着致公堂这样的势力和他接触,那可以指望的系数就绝对不大,司徒美堂此人,虽然义气冲天,海内闻名!但是毕竟是海外的乱党,背后是南洋的反叛势力,而他严义彬,却是实打实的红顶商人,是朝廷大员们的钱袋子!和司徒美堂这样的人水火不容!这次和司徒美堂接触,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已经是犯了大忌!
只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
踏,踏,踏,踏!西洋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撞击出的特有的清脆声音,如同鸣钟大鼓一样敲击在严义彬的心上!将严义彬从地狱一般的噩梦中惊醒!
从大堂正对着的照壁,转过来几个人来,当头一个正当壮年气宇轩昂的汉子,正是致公堂的司徒美堂,而在他的身后,一个身穿洋装的年轻人,隔着几十米的一眼瞧来,和严义彬眼神撞击,竟似猛地生出一连串的火花,让严义彬的心神猛地一震,
“严公,李某来迟,恕罪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