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阳光透过树梢,落在淡黄的书页眉头。
持卷的青发少年低声吟诵:“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
读到这,青刺顿了顿,嘴角抽搐,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啪”地合上书,一手撑腰,恼怒道:“你们就不能乖乖听我讲课吗!”
树根上坐着的李月正侧着身子,给一旁的小白鳞编辫子,听青刺责问,小姑娘随口道:“咱们听着呢……”
青刺顿时翻了个大白眼,挥起书,一个手起刀落,强行将两人隔开,并叫唤道:“听听听,听到男女有别了吗!”
“诶!”
李月撒手后,编了好一会儿的白细辫顿时散落开来。
她看在眼里,立马鼓起腮帮子,幽幽地瞅向了青刺,这看着看着,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她凑到青刺身侧,撩起一缕青绿色的发丝,称奇道:“绿色诶,跟玉石一样,挺好看的嘛,给你也编一个吧。”
“啊?”青刺日常反应慢个半拍儿,先是一愣,然后立马躲开,摇头道:“不要,我才不要。”
“为什么?”
“你只编女儿家辫子,当我像这呆鱼一样傻?”
“什么嘛。”
李月皱着鼻子,不满道:“姑娘家的辫子有什么不好,而且小白鳞也不呆,不准你这么说他。”
“这还不呆,你看看他,整天眯着眼,怎么教,话都不多说两句,不动的时候,跟泥塑似的,只会歪着脑袋,你看你看,又歪脑袋了……”
李月顺着青刺的视线看去,只见小白鳞微眯着眼,一脸恬淡,略歪着脑袋,正静静地瞅着两人。
“是有些呆呆的……”李月眨了眨水润的眸子,呢喃自语了一句,很快又揭过这茬,向青刺伸出了手,“小白鳞这样挺好的……你先过来,我给你理理头发,整天散乱着,多不好看呀。”
青刺置若罔闻,转身退开,小姑娘惦记那不同于常人,泛着光泽的青绿发丝,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绕着树荫盘根构建的小学堂,跑起了圈圈。
那眉心生鳞的白发少年被这热闹的气氛所感染,嘴角翘起了一丝微弱的弧度,脸上露出浅笑。
“哦!”
青刺无意中捕捉到这个画面,顿时停下脚步,一脸新奇道:“你这家伙,原来还是会笑的啊……”
说着,他纵身一跃,身形升到空中。
后面的小姑娘扑了个空后,仰头不满道:“你耍赖!”
浮在半空的青刺盘起腿,右手拄着脸,瞅着自个儿捡得两个学生,一个木头性子,知道的,是鲤鱼化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不通窍的草木精怪。
至于这个山民小姑娘,人倒是古灵精怪,只是嘴上求学,说想读书识字,其实就是凑热闹来的,听些史实典故,还算聚精会神,一到经义道理就神游天外,不知所云,优点倒是也有——厨艺好。
也不知,如何能把这两只教明白了……
青刺有些小苦恼。
这时,山民小姑娘不依不饶道:“赖皮鬼青刺,欺负我不会飞!”
青刺皱起眉头,板着脸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尊师重道,我好歹也是授你课业的先生,我当初要是学你这般,对我的先生也这样,肯定要被打好些手板,你说说,我也要打你吗?”
李月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小手,又立马别到身后,还连连摇头。
这时,小白鳞缓缓起身,来到李月身前,向青刺举起了自己的手。
青刺无奈道:“你就护着她吧。”
说来,自己为何放着大青湖的逍遥自在,跑这山沟沟了……
还记得,那时下了雪,他在旧船上睡去醒来,见湖畔树下,银白长发的少年形单影只,神色茫然,尝试与之沟通,却见其不通人言,后来说于先生,先生暗示他,若放不下,可以自己去教嘛……
教人学问,非是易事。
当年,他还是一个只知道晒太阳的小青蛙,听先生诵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经卷,才算通了灵窍。
青刺自问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幸好也不需要,小白鳞已然成精化形,这家伙如此懵懂无知,也不知如何修炼的,难道是什么血脉传承,最让人惊讶的是,这家伙居然有朋友,还是个人族小姑娘,当真妖不可貌相……
“说起来,你们怎么认识的?”
青刺瞅着两人问道。
场中稍静……
“……唔?”
白鳞似乎想说什么,一旁的李月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青刺眼眸微眯,露出了怀疑的目光。
“这是秘密,你答应我的!”李月瞪了眼小白鳞,接着仰起脑袋,向青刺吐了吐舌头,“不告诉你。”
“啧,谁稀罕啊……”青刺扭过脸,从空中落下,两手抱着后脑勺,默默走向湖水边,还说:“我回去了。”
“喂!你怎么走了?”
李月喊了声。
青刺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叫喂。”
“青刺先生,你不读书给我们听啦?”
“不读,说书先生还赚吆喝呢……”
“那……那我们等下吃好吃的,你留下来帮忙呀!”
“我怕我碍事。”
“哎呀!”李月跺了下脚,见青刺顾自远去,自知有些不妥,于是看向白鳞,指望他说些什么,然而这家伙却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你怎么都……”
小姑娘刚要埋怨,却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嘴,轻声道:“小白鳞这样就很好了,不需要改变……”她顿了顿,又道:“青刺先生虽然有些古怪,出现地又很突然,但我觉得他是好人,唔,好妖,有学问,知道很多东西,还愿意教我们,也会在我不在的时候……”
说着,李月提着裙角,追了出去。
原地的小白鳞稍稍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另一边,青刺抱着脑袋,佯装潇洒地走啊走,心里想得却是——怎么还不来追我呢,怎么还不来呢,还不来呢……
临到水边,他自语道:“我要跳了啊,我要跳了啊,我……”
“青刺先生!”
不远处传来李月的喊声。
青刺立马缩回在水线边缘试探的脚,抱臂于胸前,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李月跑到近处,扶腰歇了口气。
“呼,先不要走啊。”
“干嘛啊?”
“至少,先吃顿饭再走……”
“我……”
青刺一时气结,猛得回头道:“我就少吃这一顿饭!”
“诶?你不是很喜欢……”
“不喜欢!”
“你真要走啊?”
“真要。”
“为什么啊?”
“你们都有秘密,就我是外人,还留着干什么。”
“我和小白鳞是山里偶遇,也不算什么秘密。”
“不说拉倒。”
青刺伸伸腿脚,一副要跳水的样子。
李月皱着眉头,露出苦恼的表情,一会儿后,轻声道:“我们的事……详细的,以后再告诉你,总之,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为什么不能?咱们才认识几天,关系很好吗?”
“因为昨日啊,我问邻村的老先生,‘妖类可有先生,可也能开堂授业’,老先生斥责我痴愚,说妖怪蒙昧无知,嗜血残忍,不通教化,何来读书人,更无先生之说,让我好自为之,不要疯言疯语……”
“那是他少见多怪!”青刺不满道。
“就是说啊……”
李月一边打量着青刺,一边说:“小白鳞一点也不坏,青刺先生还识文断字,懂得很多学问和道理,与老先生说得一点都不一样,可是我有心反驳,却不知如何说,那些学童便联合起来奚落我,还有人能拿泥巴丢我呢。”
青刺忿忿不平地问道:“砸着啦?”
“没有,我跑得快的。”小月牙摇头道:“只是说不过他们,心里憋闷,想着,跟青刺先生认真读书,待将来腹中有了墨水,连同青刺先生那份一起,好好与那些家伙说道。”
“有志气!”青刺点头赞许,越发觉得这姑娘顺眼起来,“好好跟先生我读书,以后有机会,驳他们一个无地自容,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厉害的,怼起人来,把人祖上问候个遍,还能通篇不带粗鄙之语,别人甚至都不敢反驳。”
“这么厉害呀,什么人啊?”
“嗨,也就北燕文坛之首。”
“哦哦……”
两人随口聊着,自然而然地就往回走了。
远处的树荫下,小白鳞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一直在等他们回来。
做饭时,李月打发两个妖怪少年去捡木柴。
树林里,小白鳞弯着腰,一根一根有条不紊地捡着。
青刺叼着草根,抱着脑袋,翘着腿,躺在草地上偷懒,偶尔用虚空摄物的本事,从一旁擒来枯枝,似乎是有些无聊,他瞅着小白鳞,突然问:“白鳞白鳞,你把那个秘密告诉我呗?”
小白鳞看了青刺一眼,接着低下头,露出思索的表情,正当青刺不耐烦,想要催促的时候……
银发少年低声念道:“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说完,他继续捡柴去了。
“哈?”
青刺明显一愣,心想这不是自己昨天讲过的句子,是劝新进学的学子立志守信,方能智慧通达,有始有终。
“好家伙,原来你小子不傻啊,嘿嘿……”
虽然依旧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青刺却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还站起身,麻利地捡起了枯木。
再之后……
一脸恬淡的白鳞静静添着柴,脸上挂着莫名笑意的青刺依着树干,翻着书,锅架前的李月一手托勺,浅尝着汤。
这幅画面定格在了温暖和煦的徐徐山风中……
未来一段时日大体如此,两个妖怪少年,一个人族少女,山间嬉闹,树下读书,湖边扑腾着水花,草地上谈天说地……
其实,李月也不是常来湖山谷地,很多时候,只有青刺和白鳞两只,他们坐在树冠下,闲眼看外界风雨,说些山民嘴里的商讨如何害人的山精鬼话。
诸如——
白鳞:“三条腿,蛤蟆,见到了。”
青刺:“哇!在哪里啊!”
白鳞:“骗你的。”
青刺:“额……你可以多坚持一会儿。”
……
小姑娘好奇心重,心思活泛,偶尔会问些古怪刁钻,或书中,或现实里的问题,咱们青刺先生说到底,只是个二把刀,远不是啥学问大家,一被问住,便会借口尿遁,家门忘锁之类,跑去找另一个先生。
那个青衫先生的身边总会站着一个黑衣剑者,每每听到青刺来请教一些不着边际的愚蠢问题,他就会露出十分不耐烦的表情。
青阳自是知无不答,远隔几重山水,耐心指点着少年们……
就这样,日头过去了许久许久。
……
“什么?”
李月一脸惊奇,“你们妖怪都不过诞辰的啊?”
小月牙如今发育了不少,比两个妖怪少年高出了半个脑袋。
青刺不喜欢仰视她,一天,以身形变化的法门,把自己拔高了些,这个拔高,可不是正常生长的高,而是比例正常的泥人被生生捏长,很是畸形诡异。
之后,他被李月用锅勺追了好久,才不情不愿地变回原样。
结果,两人一回头,却见小白鳞闷声不作气,直接在自个儿头顶,幻化出了一个脑袋,那画面过于诡异……
李月吓得失声尖叫,差点晕了过去。
类似的闹剧可不少,姑且回到现在……
“诞辰是啥?”青刺问。
“就是生日啊,你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吗?”
青刺看向小白鳞,问道:“你知道自己哪天生的吗?”
小白鳞微微摇头。
青刺耸耸肩道:“这可就难为我们了。”
“或者……”
白鳞想了想,微睁着眼,看向李月,露出询问的表情,轻声道:“和你第一次见的那天?”
“诶——啥意思啊?”青刺顿时觉得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这难道是言情话本里的那些情话……
李月明显愣了下,然后目光游离,似是有心事。
青刺看在眼里,便追问了两人几句,小白鳞傻乎乎地不接话,小月牙也是左言他顾,几人瞎掰扯了一会儿……
李月突然高举右手,大声道:“我决定了!”
“你决定啥了?”青刺一只眼大,一只小。
小白鳞一脸茫然。
李月有些得意地说道:“下月初一是我生日,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做很多好吃的,那天就是我们三个人的诞辰,以后年年一起过。”
“额,这样好吗?”青刺道。
一旁的小白鳞想也不想,直接点头道:“好。”
“嘿嘿……”
李月见获得了至关重要地一票,满脸乐呵,抓着小白鳞的手臂晃悠起来。
“那个……”青刺还想再说什么。
李月却抢白道:“二比一!”
“哈?”
青刺扣了扣脑门,一脸无语,又见李月真得很开心,心想嘛,由着她吧,“那就这样吧,生日啊,还真是第一次呢……”
……
“哈?你过生日?”
大青湖畔的睡榻上,青阳卷起书,在青刺额头点了下,打趣道:“有点意思啊,怎么,这是来讨要寿礼的?”
“寿礼?”
青刺眨眨眼。
“就是送给过生日的人的礼物。”
“我没收过呢……”
这时,黑衣剑客从不远处走来。
青刺有些兴奋地喊道:“张安士,我要过生日了,你给我送寿礼啊!”
剑客冷笑以对,“好啊。”
“啊?”
张安士这么好说话,青刺倒是没想到。
岂料,那剑客又冷声道:“东边有一条结丹的母妖蛇下了不少卵,我去连窝搬来,给你做个伴?”
青刺顿时打了个激灵,联想到一窝扭动的不可名状之物,又心知张安士绝对能干出这种事来,于是摆手加摇头,转身就溜……
张安士瞅着落荒而逃的青刺,冷哼了一声后,又见青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干什么?”
“你也好久没过生日了吧?”
“无聊……”
……
礼物的事,倒是给青刺提了个醒,他将这事告诉给了小白鳞,后者捡起路边的野花,放在青刺眼前,意简言赅道:“礼物。”
“花?会不会太简单了。”
“月,喜欢。”
“咋不见你送我?”
“月喜欢月季,青刺先生?”
“我喜欢……我不喜欢花啊。”
“那还说……”
“我……”
青刺一时语塞,又晃晃脑袋,揭过了这茬,露出了些许期待的表情,“李月好些天没来了,说是等生日那天再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给我们准备寿礼。”
“没有。”
小白鳞想也不想地答道。
青刺脸色一僵,无奈道:“谢谢你泼冷水。”
“嗯,不用。”
要不是习惯跟这家伙交流了,青刺可不得气死。
“这样吧,我们去找李月,跟她说寿礼的事。”
“不好。”
小白鳞微微摇头,“月说过,不能去,村民不喜欢,我们。”
“这个嘛……我当然知道了,但是咱们悄悄去,不惊动旁人,给她一个惊喜,总是她来找我们玩,你就不想看看她在家什么样?”
小白鳞歪了下头,想了一息后,答道:“想。”
青刺顿时两手合十,颇为兴奋道:“那就决定了!”
“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