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 书房,李云亭单膝跪地,恭敬地禀道:“王爷, 属下已将子攸安顿在城外云居寺里, 请了大夫为他疗伤, 并请寒月禅师妥善照顾。”
“好, 他现在神智是否清醒?记起自己是谁了么?”
“还没有, 只是属下提到王爷的名字,他却说这名字好熟,但想不起是谁了。”
萧然微微苦笑, 摆手命李云亭退下。
回京后大哥还没有单独召见自己,所以关于子攸的说法还停留在“战死沙场, 尸骨无存”的层面上, 大哥必定会询问事情的详细经过。想起当初大哥对自己说的话, 灭浚国与提子攸的人头回来,缺一不可, 否则便将自己流放天威营。
可是大哥亲自出迎,挽着自己的手臂同上御辇,样子亲切随意,和蔼得令人如沐春风。他没有表示出半点不悦之色,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么?还是他相信了关于子攸尸骨无存的说法?
两天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除夕之夜, 萧然携妻子、女儿一起进宫赴宴, 萧翔也带着妻子顾婕羽、女儿萧凌烟来到皇宫。萧潼与陆宛柔、太子萧丹, 赵凝儿母子以及他新纳的妃子小芙(姓季)已经聚集在南清殿。
那一夜皇宫中热闹非凡, 萧丹一直腻在萧然身边,逗小妹妹萧寒烟玩, 跟她柔声细语地说话。而萧华也在母亲身上扑腾着,伸出手要萧然抱。陆宛柔看着好笑:“三弟真是人见人爱,连那么丁点大的孩子都喜欢他。 ”
赵凝儿也嫣然笑道:“若非王爷相救,我们母子说不定死在浚国了。孩子虽小,恐怕心里也是明白的,知道王爷有恩于他。”
季小芙安安静静地坐在萧潼身边,话不多,但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中充满灵气,感动地看着这三家人的温馨场面,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
萧潼兴致很高,频频与两位兄弟干杯,笑得十分爽朗、欢欣,完全象普通人家的一家之主,温和、可靠而有担当。
萧然怀着心事,在一片兄友弟恭的融洽氛围中,他显得有些迷惘。偶尔对上大哥含着宠溺的目光,他便下意识地回避。萧潼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他不想破坏这美好的夜晚,不想破坏南清殿中欢乐的气氛。
萧翔一边饮酒,一边看着三弟俊逸的面容,心中生出许多感慨,对身旁的萧潼道:“大哥,三弟二十岁了,当初他当上大将军,大哥草草地为他行了冠礼,那时他才只有十五岁。其实根本还是个孩子,可这么多年,他领兵打仗、保家卫国,功高盖世,谁都忽略了他的年龄。只是小弟觉得,三弟背负的责任太重了,他从没有好好享受过生活,也毫无王孙公子的骄矜之气……”
萧潼挑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二弟,你的意思是要给三弟重新行冠礼?”
“小弟只是随便说说,一切全在于大哥决定。”
萧潼摸着下巴,深沉的目光投到萧然身上,看了良久,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其实,行不行冠礼都不重要,长大与否,全在于他一念之间。”
萧翔只觉得大哥说的话太过深奥,他不懂,也不好再去追问,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过完一个喜气祥和的新年,萧然回到靖安军中。自从把臣相之职丢给诸葛英后,萧然身上的担子就轻了。现在塔萨、浚国、雍国都已平定,文武百官各司其职,朝廷水清河晏,诸葛英这个臣相也当得越来越顺手,萧然觉得轻松下来。若非心里还埋着子攸这根刺,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早朝后,萧潼又将萧然召进宫中,不待萧然行礼,便轻轻摆手:“三弟,不必多礼,坐吧。”
萧然心道,这些天大哥太忙,好不容易空下来,怕是要向自己询问战后事宜了。依言坐下,静等大哥发话。
萧潼看着他,十分亲切地微笑:“三弟,如今子攸、叶惊秋都死了,雍、浚两国再无后顾之忧,朕心中十分宽慰。三弟居功至伟,朕不知道朕给的那些赏赐三弟你还满意么?”
萧然有些窘迫,大哥对自己好客气啊:“大哥说哪里话,报效朝廷是为臣子的份内之事,怎敢贪图皇上的赏赐?小弟代军中兄弟谢过大哥龙恩,至于小弟……未曾完成大哥交待的使命,小弟已经惶恐莫名,大哥不将小弟流放天威营,反而给小弟丰厚的赏赐,小弟铭感于心……”
“你是说子攸的人头么?”萧潼闲闲地端起茶杯,“朕接到三弟战报,称子攸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不知道这尸骨无存何解?”
萧然心头一紧,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恭敬地道:“此事小弟本想当面向大哥禀报的,只是大哥一直不曾召见小弟,故而拖到今日,还请大哥见谅。”
萧潼笑着示意他坐下:“你紧张什么?朕又没怪你,正好期间过年,我们没时间商议国事。你现在告诉朕也不迟,慢慢说吧。”
“是……”萧然没敢坐下,暗暗吸了一口气,抬起头,“那日在遂初城外大战,子攸不是小弟的对手,被小弟重创,他急忙逃走,慌不择路,跑到乌日峰上的百丈悬崖。他自知必死,不甘被擒受辱,便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小弟派人下山寻找子攸的下落,可深山险壑,乱树怪石丛生,我们的士兵整整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小弟想,子攸或者已经掉入深涧,被水冲走,或者已落入野兽之口,所以才草拟了战报,向大哥禀奏……”
萧然一边说,一边控制不住手脚发抖。大哥积威太深,在他面前撒谎一直是萧然最害怕的事。
萧潼看着弟弟俊脸发白,漆黑的眸子中掩饰不住惊惧、胆怯之意,却仍然顽强地坚持着把谎撒完,心中的怒气早已汹涌澎湃,恨不得立刻将他一把揪过来,狠狠几巴掌甩上去。可是他死死忍着冲动,仍然保留着一线希望,循循善诱地道:“哦,原来如此。这个子攸虽然阴险狡诈又不自量力,倒还不失英雄本色,有骨气。”
萧然一听大哥在夸奖子攸,心中窃喜,连忙随声附和:“是啊,小弟也是这样想,所以对这个子攸倒还颇有同情之意。”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下山去找找,从悬崖上坠落,不一定非死不可,也许他还活着呢。”
萧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惴惴地看着大哥高深莫测的脸,大哥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在讽刺自己?大哥脸上不动声色,可是那样没有表情的样子,让自己看着更加不安。
闭了闭眼睛,再吸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道:“其实……就算他还活着,也必定已九死一生。大哥尽管放心,他不可能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萧潼浓眉一轩,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萧然:“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子攸没死?”
“不……不是,小弟只是说就算他没死。小弟猜想,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去,他又负伤在前,怎么可能不死?”
萧潼咬牙切齿地笑出来,装,你再跟朕装!骗了朕一次又一次,发了一次又一次誓,到今日你还要企图欺瞒朕!小畜生,朕就算吃了仙丹妙药,这耐心也早就被你磨光了。
“嗯,朕猜他生还的机会也不多,罢了,由得他去吧。”
萧然大喜,几乎脱口说出感谢的话来,一想不对,连忙把话咬住。恭敬地跪下道:“小弟承诺了将子攸的人头带回,却没有兑现。小弟愧对大哥,请大哥责罚。”
萧潼伸手扶他:“你也预料不到子攸坠落悬崖的,既然找不到尸体,又到哪里去割他的人头?朕不怪你,起来吧。”
“是,多谢大哥宽恕。”萧然站起来,暗暗擦一把冷汗,事情终于解决了。大哥没有怪自己,他这样和蔼可亲,真是太好了……
萧潼站起来,轻松地道:“朕这两天觉得心情舒畅,很想活动一下筋骨。三弟,你反正没事,陪朕出去走走吧。”
“大哥,你要去哪里?”
“朕想去城外云居山转转,顺便去云居山烧香。听说那里香火很旺,寺中主持寒月禅师是位有道高僧,听他讲经的人多如牛毛。哦,对了,朕还听说此人是你的诗友,与你相交莫逆?”
萧然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大哥分明知道了自己将子攸藏在云居寺,他如何会知道此事……
整个身躯都僵在那儿,寒意瞬间袭遍每个毛孔,他听见自己的膝盖扑通一声撞到地上,声音颤抖地响起:“……小弟知错了,请大哥原谅……”
萧潼伸手抬起他的下巴,犀利的目光看到他眼底:“原谅你什么?你做了什么错事要朕原谅?”
“子攸没死,小弟在悬崖下找到了他,并且将他救了,私藏在云居寺……”
“你觉得自己错了么?”萧潼捏紧萧然的下巴,满腔恨意全部灌注在指尖,恨不得生生将萧然的下巴捏碎。
萧然抬起眼帘,对上萧潼的双眸,抿了抿嘴唇,费力地道:“小弟不觉得救子攸是错的,请大哥听我解释......”
萧潼气得几乎吐血,指着门外,指尖发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咆哮:“滚到宫外去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起来!”
萧然脑子里再次轰的一声响,大哥,你要让我示众么?若是如此,我颜面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