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谷裕的话完全正确,因为第二天早上起来,冉冉发现自己的左脚踝青了一大块,走起路来很疼,索性又请了一天假。
等到去上班时,发现早有一个人等在工位上,冉冉一看心里一惊,又是这个瘟神——销售部门的Jeff,陈杰。
他大概是全公司都觉得头疼的一个人,别说是和他合作关系的售前工程师,就是冉冉这种设计工程师也愿意对他退避三舍,甚至财务人力都见着他心烦,这大概是销售的通病——全公司都靠他们养着,所以谁都得买他的帐,任何的要求都得即刻满足,谁让他是全公司的救星呢?
冉冉看了他,连招呼都不想打,他连问候都没有,“可把我急死了,快快快,帮我看一遍这个参数对不对。”
“你得去我们的SD系统里录入你这个请求,我才能帮你看呀。”冉冉冲他一笑,心里暗骂,这么不懂规矩,多出来的工作量可怎么算。
“你看邮件!”Jeff倒是一如既往的强势。
冉冉打开邮箱,头一封就是组长发来的,让她帮Jeff个帮,再往下看,Jeff为了这事儿还抄送了亚太地区设计工程师的头头,真是不择手段。
逃不过去,漫不经心地翻看眼前两张纸,差点喷出血来,就是套家用的音响,高档当然是高档,但公司里卖的哪台不上万,这一套就是价值个三十来万,但是只买一套,一套!怎么看也不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
“你好久没卖出去东西了?”冉冉戏谑道,声音刚好被周围几个工位的人听到,大家都看笑话似的往这儿看,“一套环绕组你这么巴结?”
一贯都是Jeff快言快语伤人,冷不丁给冉冉这么一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系着领带的脖子好像粗了一圈儿,“这个客户重要,别说三十万,就是三万也得这样,客户的价值你们不懂!”又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周围人咂咂嘴,他也无动于衷。
幸而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套,冉冉对这些参数了如指掌,扫了一遍,“没问题。”又知道Jeff这种半点责任不担的性格,提起笔来在末尾工程师位置上签上大名。
等他走开,旁边的同事才又开始叽叽喳喳聊天,“听说还是昨天下午来的那个大客户。
“三十几万的环绕,家里用是挺奢侈,可对公司这算什么呀?”
“难道他用得好,要批量采购?”
“扯淡呢吧,员工一人一套?三十几万抵了多少人两三年年薪都不止。”
“话又说回来,听说昨天那姑娘长得像Angelababy呀,真的假的?”
“我是没看着。”
“我看到了,真的像,比Angelababy还漂亮……”
冉冉笑笑,把要测的一套参数整理好,夹着电脑往消声室走去。
消声室对冉冉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因为头一次见郑其雍就是在学校消声室。
那还是大一初冬的一天,受了大学数学、大学物理虐了大半个学期还对所选专业毫无了解的一帮子菜鸟,被院系教授邀请到最关键的实验室——消声室参观一圈。
中央大学里的消声室是二十年前建起来的,简陋却严格按照理想话的要求,一个六面体屋子,没有窗,进口那一面墙有两扇厚厚的门。
那天大家都发出惊叹,觉得进了某个科幻片场景,房间每个面都是密密麻麻绿色的石棉瓦构成的椎体,从墙面凸出整齐排列,再房屋高度大约三分之一的位置,一张细密的钢丝网拦着,大家都走在这钢丝网上,用于测试的仪器也在钢丝网上。
冉冉心想,这网要是一断,摔在下面还不给钉成个筛子,心里暗暗紧张。
外面走进来一个男生,穿件黑色皮夹克,冉冉头一次发现原来小麦色的人也可以穿黑的,不光不显黑,还精神,牛仔路裹着的双腿又长又直,脚上是再普通不过的运动鞋,可不知怎么的,和边上几个头发油腻腻的男生看起来那么不同。
“各位师弟师妹们好,我是你们的助教,研二的郑其雍。”他拿起一个人工耳放在那台仪器上。冉冉有点窘意,因为没有师妹们,只有一个师妹。
现在无数次出入消声室,知道这不过是个特殊的测试环境,确实没有什么好讲的,难怪那天其雍立在那儿绞尽脑汁,最后连“因为没有折射的声音,你们听到的都是我说出来的直达声,所以有没有觉得我特别真诚啊?”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只是为了活跃气氛,丰富本就不多的内容。
其雍的双眼特别亮,大概聪明的人都这样。声音略带羞涩,大概聪明的理工师兄都这样。
介绍完毕,大家转身出去时,后面突然传来一声“赵冉冉是哪位?”
冉冉的心脏狂跳一番,师兄居然叫我?面带笑容地回过身去,“我!”
其雍无奈地递给她一张校园卡,“东西掉了。”上面一张入学时拍的照片,有束头发翘起来,冉冉连忙用拇指捏住照片,接了过来,心里暗暗骂自己,怎么这么丢三落四,好印象没有,坏印象倒是头一个留。
他笑了两声,“你们这届又只有一个女生啊?”
冉冉点点头,他笑得更厉害,带着些无奈摇摇头,“你加油吧。”同冉冉并肩走出消声室。消声室外面是几棵笔直的水杉,金黄色叶子掉落了大半,还有大半在上头摇摇欲坠,其雍抬手把落在冉冉肩头的一片落叶扫下去。
后来冉冉和其雍说,拍婚纱照一定要回校园拍,而且这消声室里必然是重头戏,这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其雍还是那无奈的笑,“拍出来肯定很古怪,你高兴就好。”
那时候想着传统的婚纱要一套,民国风的小清新写真也是要的,谁让占了中央大学同门师兄妹这天时地利人和呢?
然而后来只是毕业的时候,和几个室友借了靛蓝宽褂玄色半身裙的学生装,没有郑其雍,立在北大楼前的草坪上时内心说不出的凄凉,但相机拍出的除了笑还是笑。
公司里的消声室同从前学校的又不同,当然构造原理都是相同的,但考虑到会有客户参观,六面全刷成白的,选的也是吸声涂层,比学校里绿色还泛着点灰的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测了一半,冉冉余光瞥见靠门的墙上一盏红灯亮起,猜想又是Jeff这个瘟神,领着客户四处参观,赶忙把测好的数据存档,等到门一开,Jeff还要介绍一番,整个环境都不同了,数据压根儿就不能用。
但冉冉头也不抬,继续重复方才的动作,横竖自己也不是销售,这种环节犯不着迎上去吹溜拍马,做好手头的事儿,客户还觉得工程师们很专业呢。
李沛然在销售员Jeff的引领下进了传说的消声室,那Jeff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亚洲最大的消声室,公司销往全球的高档组都是在这个实验室测试出来的,他也就耐着性子来看一眼,和料想的差不多,跟家里的视听室比,就是玄乎在地面也铺有吸音棉,人只能立在钢丝网上,这一点家里没这么干,还是地板,旁的能有什么名堂,遂有点漫不经心。
门一开,没想到里头还立着个女孩子,一件黑色的T恤衬得皮肤分外白皙,背后一行潦草的英文“Wild heart cannot be broken”,这中规中矩的身体里难道还住着个狂野的心?不禁嗤嗤笑两声,旁边的Jeff诚惶诚恐。
七分的牛仔裤,下面露着一截白嫩嫩的小腿,棉袜还有点学生妹的意味,运动鞋。他不禁哑然,心里暗叹,工程师,女工程师……
女孩子微微转过身,低头在面前的电脑录入什么内容,侧着对他们,李沛然心上一热,打扮这么简单,身材倒是不错,该有肉的地方有肉,看着这玲珑的曲线,脑子里泛起昨天晚上古南都大酒店顶楼的一夜,那个姑娘脾性气质都差了些,但妙在脸蛋精致,更别提坐在他身上的功夫一流,这会儿还在回味。
他环顾这白得晃眼的消声室,和里面一个沉默的工程师,觉得索然无味,提出去别处逛逛,看到那个女孩子微微回过头来,脸有点熟,看着舒服的面相,却不以为意。
Jeff领着他在整个公司上下游历一遍,坐落在玄武湖边的树林里,外面鲜有游客,马路更是隔在一公里之外。玻璃幕墙,垒了三层盖出这么个椭圆的建筑,颇有未来世界的理想办公环境,消声室如同心脏似的被藏在中央,据说架空着,底下还用多少弹簧撑住,保证不受周边环境震动的影响。
他们停在公司的休息室,Jeff殷勤地给他端来一杯咖啡,用休息室里咖啡机现磨的,李沛然赞叹一声:“福利不错,回头我们公司里也考虑装一台,改善员工工作环境。”
Jeff小心地陪笑。
他眼前走过一个女孩子,夹着个笔记本电脑,一瘸一拐地往西面一侧走去,他这才想起来,不就是前天开车轧到的女孩吗?看她行走艰难,但又没有包扎什么,知道是没骨折,可伤得也不清,怎么没再找他?明明记得看到他的时候她脸上微微一热,以为还能有点什么。
一瞥旁边Jeff,看到一叠参数末尾签了个名,“赵冉冉?你叫赵冉冉?”
Jeff有点尴尬,“陈杰,我叫陈杰,这个赵冉冉是帮我查参数的。”他见眼前贵客脸上饶有兴趣,抬头叫了声,“冉冉!冉冉!”
李沛然便讶异地望见那个女孩子回过头来,心下觉得自己猜得太准不过。
冉冉听见Jeff叫,心里厌烦至极,但知道旁边是个客户,忍而不发,一瘸一拐地往休息室走,反倒是客户比Jeff要有风度些,快走几步走到她跟前,她一看傻了眼,不就是开Escalade的男人吗?
换了身行头,还是休闲商务风格,很少看得到男人能穿得好看,好看的一般在广告海报里,大抵因为都是模特身材天生的衣架子,现实里,比如Jeff之流,不是太高太矮,就是肩膀不够宽,或是干瘪的,总之穿着有点街头中介小哥的模样,这一位很是特别。
“送货上门的时候,能不能请赵小姐也一同上门帮我调试呢?”李沛然张口是说不尽的理由,任一条都不好回绝。
冉冉心里不愿,忙着帮Jeff收拾各种摊子还不够,现在怎么还沦落到要干组装组的活计了呢?堂堂一个设计工程师,怎么还管这些乱七八糟的。抬起头,“组装组的同事可比我熟练多了,他们干活您应该更放心。”
“赵小姐方才在里头测试很认真,我觉得交给赵小姐放心。”
Jeff心思活络得很,面对眼前这个潜能无限的客户,说什么也要满足心愿,刚巧冉冉的组长打身边过,忙招呼了过来,“明天下午借你们组冉冉一用,帮这位李先生调试,回头补个申请给总部老大。”
组长只好点点头,对冉冉宽慰似的:“明天下午给你记上一天的工作量。”
冉冉也就释然了,如果记半天的工作量,那也是杀鸡用牛刀,对她来说没什么损失,现在多了半天的工作量,何乐而不为,只是看不起Jeff这哈巴狗似的模样,不相信这么大一个公司,都是靠这样没节操没骨气的销售撑着。
Jeff招呼着冉冉一齐送送李先生,冉冉有苦口难开,只能一瘸一拐地送,还是李沛然体贴些,“赵小姐腿脚不方便就不送了,明天下午我在灵谷公馆恭候赵小姐。”
冉冉立在电梯跟前,看李沛然颇有风度地冲她轻轻挥手,回了个淡淡的笑,待到电梯门合上才转身往工位走。
手机上的信号灯一直闪,打开一看,居然是谷裕发来的微信,大概是趁着从柜台出来去洗手间的空档,才能拿着手机用一小会儿,内容只有两行,“有个客户来办业务,公司是郑其雍名下的。”
冉冉的脑袋像炸开一样,再发过去,什么公司?地址是哪儿?你看到身份证了?确实是那个郑其雍?他人在哪儿?等了二十分钟,手机却一直安静,久久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