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下厨

醒来时天已大亮, 冉冉不愿睁眼,想延续几分钟睡着的幸福,而感官逐渐醒来, 她意识到自己是躺着的, 又过了一小会儿, 意识到自己的左手被人牵着, 放在两人中间, 他真的只是抱着睡着了而已,冉冉有点吃惊,带着点淡淡的喜悦。

这么几年来, 李沛然大多独眠,如果有伴儿, 他总习惯舒适地仰躺, 任那些个小女人依偎在他膀臂边。然而昨晚, 他突然有种末日来临的惊惧,急需要抱住一个安慰, 而将冉冉揽在怀里的一瞬间,他却又觉得自己安全了,许多年没有过的安然,家的感觉,他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不着边际的词汇。

感受到她挣开牵着自己的手, 怕她尴尬, 故意装睡。待到她收拾妥当, 从卫生间出来, 他才睡眼惺忪地样子起床, “早啊。”

论面对从同一张床上醒来的异性,冉冉远没有李沛然老练, 虽然两人穿戴整齐,李沛然破天荒地T恤长裤加身地入睡,冉冉还是闹了个大红脸,“早……啊。”蹲在一边收拾行李箱。

李沛然坐在单人沙发上穿靴子时,尝试地轻按了两下脚踝,“好得差不多,要不我开吧。”他眼见冉冉开车简直在活受罪。

冉冉凑过来,看到他脚踝还微肿,执意还要开半天,最后半天,他可能又好了些,而且越靠近城里,人多车也多,他开比较合适。

两人兴高采烈地上了路,李沛然没忘特意对前台的白人老太太多说几个谢谢,她一副“我全都知道”的得意神色。

然而中午两人换过位置之后,空气却如渐晚的天色一般,一点点黯淡、冰凉下来,说不出捅不破的怅怅然,两人似乎都感觉到,眼神都不再对接。

这是他们俩的荒野,然而走出那里,就不再只剩他们两人,冉冉默默地看窗外,荒野之外如此繁华,他身边有如此多的人,而自己又是不起眼角落里的那个行事谨小慎微的人,果然只有在世界尽头,世上唯剩下他们两人时,才回有那种甜甜的牵连。

“回去还早,去我家吃顿饭?我也露一手。”李沛然终于打破难耐的沉寂。

冉冉不假思索地答道,“好。”而后才思量过来,“你会做饭?”满脸难以置信。

“留过学的人都是厨神。”

“那是为了省钱被逼的,你和他们能一样嘛。”因为熟稔了许多,冉冉便口无遮拦了许多,“想吃什么你难道还找不到嘛?”

“哟,你心里我这么神通广大?”李沛然倒也不在意故意酸他的语调,“熟悉的味道还真难买到,还得我自己参透,光嘴上说你觉得我吹,非得让你尝一顿才行。”

临近城镇,李沛然熟门熟路地停在一家中国食品店门前,冉冉跟着他进去,想看一出笨拙公子拿着韭菜当大蒜的喜剧,却没想到他挑起食材来条条是道,冉冉看着只有惊叹的份儿,更别提一小把芹菜贵到天上的价格,更是惊人,“你用这么好的材料,比买着吃成本还高。”冉冉在他边上嘟囔着,“所以你做得好吃,还得谢这食材。”

“吃可是大事,不得马虎。”他一本正经地谈吃的,很有意思。“一开始来时,总也找不到国内熟悉的蔬菜,我们还自作聪明,甘蓝代替卷心菜、芦笋代替芦蒿,做出各种不伦不类的东西来,初吃一吃还行,时间久了可不成,你大概没体会过这种,还得货真价实。”

冉冉蓦地想起上学时很红的一首打油诗,笑着向李沛然:“我也是在大学吃了四年食堂的人,食堂大妈也有神器,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糖醋里脊、咕噜肉里全都有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

李沛然知道她怎么看待自己,特特问了这接地气的问题,来难自己,轻笑一下,“土豆嘛,肉丁没有土豆凑、笋丝没有土豆凑,什么没有都拿土豆凑。”

冉冉没成想他知道,眉间是隐隐的愤愤,却又转瞬即逝,“资本主义食堂也做这种事情?”两人一阵笑。

两纸袋的食材,不过两三把蔬菜,带一点香辛料,和一袋饱满蓬勃的干香菇,居然花掉一百多美金,冉冉瞅准他手上拎着东西,再没别的手,抢着把钱给付了,冲他摇头,“吃你一顿饭,光菜钱都要赶上米其林餐厅了。”

“米其林餐厅你预定了总能吃到,我李沛然亲自下厨,想订都订不到。”冉冉眼中一瞬间的光亮在微暗的暮光中如一点星星之火,李沛然正看向汽车,没有发觉,可说完这话,自己心里也有点不凡的起伏,亲自下厨,为一个女人做饭,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

向来时的路张望,针叶林连成深灰色的山脉,起伏向远方,来路一片迷惘,瞥一眼身边,冉冉正抬头看他,嘴角是浅浅的笑意,疲惫和饥肠辘辘分明写在她的脸上,而笑意却是从心底里沁出来的,像迷雾夜间天上的北斗星。怎么她心情这么好?李沛然的心被轻轻掸了掸,这顿饭不为她下厨,还能为别的什么人呢?

他们又在镇上的肉铺停了下,李沛然仿佛脑子里有张购物单,一顿大餐所需的所有物品都详详细细写在上头,他有条不紊地一一买了回来。

最后一站,是一家小小的超市,李沛然想起少一样常规酱料,让冉冉在车里等着,他下车买就好。

冉冉隔着车窗玻璃,看那整扇整扇落地的玻璃窗内,李沛然利索地走到一个货架前,拿起两个塑料瓶打量一下,头如一贯地微微扬起,放回一个,拿着另一个走到收银台前,果断而一气呵成。

收银台前还有两个客人在结账,等待的时候他张望了下收银台边的货架,花花绿绿的小纸盒,有长方形有正方形,一个个一行行摆在货架上,他盯了几秒钟,抬手拿起两盒,和着那一瓶酱料一齐推到收银员面前。

隔着两道窗,冉冉看得不真切,一颗心却狂跳起来。

大一的时候,冉冉闹过笑话。和谷裕在逛超市,二楼往一楼去的电梯旁有个货架,和食品区又隔了十几米,很突兀地立在通道边。

“这么多口香糖?”冉冉脱口而出,拉着谷裕上前,“口香糖正好吃完了,嘶,这些怎么没听说过?”说话间二人已经站在架子前仔细打量了。

冉冉余光看到路过顾客脸上止不住的笑,心下有点慌,待终于看明白三个字“杜蕾斯”,拉着谷裕逃之夭夭,恨不得把脸也遮起来,心中暗恼,这大小颜色和口香糖太像了。

后来,她发现收银台边有时是口香糖有时是这些,真真太像了,自此,她每次等待结账都目不斜视,然而这件囧事被谷裕在宿舍里绘声绘色讲了一遍后,自己是杜蕾斯忠实粉的称号就伴随到大学毕业,这帮损友,饶是她再目不斜视、心无杂念,出去逛超市时,每每经过货架,他们会一致喊“冉冉,冉冉,你要的东西呐!”“哎,冉冉,你别跑啊,你要买的东西。”

车窗外,李沛然一手插在皮衣侧袋里,牛仔裤口袋鼓鼓囊囊的,冉冉知道他已经将两个小纸盒放了进去,另一手拎着那塑料瓶,冲冉冉笑着。

冉冉勉强一笑,右手捏紧自己的衣角。

“东西买齐,可以回家吃大餐了!”他一脚油门踩下去,小小的镇子被抛在脑后,林荫道在夜幕中成了没有尽头的隧道。

“你有口香糖吗?”冉冉转头看他。

他左手执方向盘,右手拉开副驾驶座前一个小暗格,里面只有包纸巾,“没有了,家里有。”明明嗅得到她淡淡茉莉花的味道,那是她常吃的薄荷糖,怎么又需要口香糖呢?没有注意她冷下去的神色。

冉冉心里本就烦躁,只看窗外,林间掩映的小房子,二三十年前的电影与现今的电影中,都能看到这些精致小巧或雍容大方的社区,仿佛时光不曾改变他们什么。

车载音响里在放一首老歌《Wild women do》,三十年前的老电影了,《风月俏佳人》,冉冉闭了闭眼,那时的茱莉亚罗伯茨还是个绽放少女模样,简直是现代成人版的灰姑娘。

不辨现今的年月,这本就是时间的缝隙,所有的日子都是偷来的,wild women...

回头看李沛然,他面不改色,照常开车,感受到冉冉不时的目光,“饿了吧?还有十来分钟到了。”

“你忙活一阵不还得个把钟头才吃得上热饭热菜?”冉冉撅了撅嘴。

夜色里,看到她樱桃色的唇釉,李沛然心头一紧。

汽车缓缓驶进车道,停在车库前。

冉冉本以为会是个占地上千平米的大开间宅子。这会儿看到的,是三层青白色小楼,人字顶,暴雪后这么久,还留了一层薄薄的雪覆在上面,整个小楼都阔了一圈,仿佛裹上层讨喜的糖霜,和圣诞时节巧克力盒子上的屋子那么像,里头是暖暖的壁炉和拆不尽的礼物。门前草坪被雪齐齐整整地覆盖了,夏季定是块平整的绿茵,说不出的安逸。

微弱的路灯下,冉冉看到这条路名,隐约记起,公司老美同事说过,环城的郊区里,以这个社区环境最为优美安稳,只是价格咂舌,而且水涨船高,听说因为国外匿名人士喜欢买这一带的房产,他们这些工作认真想要求得一个理想居住环境的local,说起来自然愤愤不平。现在冉冉大概知道这些匿名人士的身份了。

李沛然解开安全带,看到冉冉也脱了束缚,只靠在座椅上,有点倦意,淡淡看着他。他觉得她目光澄澈,像隔了多少年的月光照进自己曾近满腔热诚的胸腔,她若是真的认识过去的自己倒也好。

她斜扎了个马尾,发梢垂在身侧,一颗小脑袋在座椅上蹭了大半天,轮廓上略微看得到点毛毛躁躁,挠得心有点痒,差一点俯身下去细细吻她,定了定神,说好给人做饭吃的,怎么还没请进屋就吃了人家呢?

他下车的时候,自己又笑自己,越发不果断了。

这是自己的假期,启程时已决定给自己放个张狂的大假,不想再去思考什么该什么不该,现在只想见识他的厨艺。冉冉看他下车时宽广的后背,心里突然有只小鹿在冲撞,她想起自己和他的第一个吻,没有来由的,猝不及防的,匆匆忙忙的,在他家的影音室,带着淡淡烟草气息。又想起汤山温泉池子里,他盖过满天星辰的那个柔柔的吻,他的臂膀和胸膛如此真切可依,如同在温泉池子里翻滚似的,她觉得浑身滚烫,推门下车,帮着他拿了那瓶酱汁。

冬末初春,天地间的气味和声音被皑皑的雪吸收,仿佛这里仍然是那浩荡的荒野,只有他们俩。

看他一手一个纸袋就往门廊下走,不禁好笑,忙上前抢着拿过一个纸袋,“你都没手了,怎么开门?”瞥一眼门边带着白铁艺镂花边框的窗,里头是白色的窗帘蒙着,里面大概就是另一个世界。蓦地想到古时嫁娶时新娘蒙着的盖头,挑起来,便是另一个天地,她的心剧烈地抖动。

然而因为自己的这一声,似乎有盏柔柔的灯光在二楼亮起,隔着半透光的窗帘,冉冉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你家有人?”

李沛然已经推开门踏进去,“我不就是人吗?进来吧!”一句俏皮话。

踏进铺满黑胡桃木地板的客厅,面北两扇带些弧度的落地窗,洒进点点月光,照着一张餐桌,黑暗中落落大方。冉冉往前一步,地板发出笃实的声响。明明李沛然还没来得及动,客厅的灯突然大亮,冉冉觉得好刺眼,宽阔的餐厅,黑胡桃的地板与家具,配上薄如蝉翼白如星光的窗帘桌布,倒真是雍容大方呢。

餐桌不远处,一道黑胡桃木的楼梯上,一个年轻女子,似是刚才出浴,身上裹一道浴巾,香肩裸露,脸上的妆倒是画好了,夏季里的芙蕖花般殷红水润,朦朦胧胧水汽罩了周身。她一只手还放在开关的地方,“沛然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