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真心

李沛然整个身子僵了, 愣了一瞬,用力扯开脖子里环着的手臂,将张伊慎丢在沙发上, 自己退了几步。

张伊慎怔怔地盯着他, 而后低头捂住脸大哭。

李沛然不敢贸然上去相劝, 他关心呵护张伊慎, 从小到大, 像自己的妹妹一样,此刻却发觉她对自己存有这样的心思,他被惊到。

“四哥, 为什么?你身边女人那么多,居然多我一个?”

“那都过去了。”此刻的他清醒万分, 那段蜂飞蝶绕的日子, 他抹不掉, 只能带着前行,却并不是个荣耀的勋章。“况且, 你和她们也不同。”他稍稍缓和了方才过于严肃的声调。

“赵冉冉,又是赵冉冉!”她的哭腔里带着愤恨,“你们都喜欢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丫头,没人喜欢我,没有人……”最后是自言自语的喃喃, 听起来很是凄凉。

李沛然蹲在她身边, 用落在地上的毛巾, 将茶几上、她身上以及地板上的热巧克力擦净, “我喜欢你啊, 不喜欢干嘛带你玩儿了这么多年?”

毛巾热气腾腾的,全是巧克力的浓香, “可是,伊慎,我爱的是冉冉,其雍爱过冉冉,而你谁都不爱。”他太了解她了,这样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跟在他身后,自然对他很是依赖,而他偏偏也是个门当户对的人选,那些个污点,都可以当做没有看到,外人看来体面就够了,这也算是圈子里的惯例吧。

郑其雍和张伊慎,在一起像两个木偶,两人的脸上肢体上,看不到一点甜蜜的痕迹,只有般配,异常的般配。

他们的开始也是很平淡的,两家家长遇上,说起远在美国的孩子,觉着相互照应甚是合意,就趁着他们圣诞假回北京的时候撮合了下,似乎谁都没有多言,一切顺理成章。

恋爱也如教科书式的一样,周三周六一个看个电影吃个饭,圈子里的聚会也一同参加。郑其雍是个挑不出刺来的男朋友,生日、节日很是上心,可是沉闷,这是张伊慎的原话。李沛然冷眼旁观着,觉得索然无味,然而却没有拆散的道理,从来没有说破过。

“你为什么和他一起?学历、家世、长相,都很合适?”李沛然在水池前,想要洗那条毛巾,突然想起冉冉在家里,一起做家务的情形,此时烦躁得很,根本懒得动手,直接丢在水池里,等明天阿姨来收拾。

张伊慎死灰似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郑重地点头,“还有比他更合适的结婚对象了吗?”

怕再失手打翻了,到处黏滋滋的,冒着冉冉在的时候的香气,李沛然换做用骨瓷茶杯泡了杯碧螺春给张伊慎。见她如被抽筋拔骨般颓唐地倒在沙发扶手上,也就和她隔了个垫子,在一侧坐下。

“不要只想着听爸妈的话,问问你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这话是极语重心长的,“然后再问问自己,这喜欢的要花多大力气能拿到,值得吗?”

她回过头来,用红肿的眼睛看他,“然后呢?”

“要是值得,就一步步去拿。”笃定的话语,李沛然将衬衫袖子挽了个舒适的形状,然后靠在沙发上。

往昔在张伊慎脑中飞速地转过,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她快乐的时候极少,一直在劝妈妈不要哭,在祈求爸爸能回头安慰安慰,然而能够取悦这对父母的情形少之又少,终年惨淡的回忆。

她想要早点结婚,能有个自己可以支配的家,她想要把这家经营得如李沛然小时候的家一样,欢声笑语,最重要的是,从此她就站在那诡异压抑的家之外了,她迫不及待想要那一天来。

惊觉自己的鲁莽,她像从几十年的蒙昧中醒悟过来,对前途茫然无知,“现在呢,我怎么办?”

怎么办?李沛然何尝不是在走一步看一步?他不能拍着胸脯告诉她,所有努力都会有回报,然而他一直没有放弃。

再一次伸出手臂,宽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你要怀着他明天就会出现的希望去期待,像他永远不会出现那样去过好自己的生活。”

张伊慎在茶几上抽了好几张面纸,此刻把眼泪擦干了,苍白的脸还在一个劲抽泣,“四哥,听说你送了那空姐一套房子?我也要这么追男人吗?”

去你的!李沛然心里骂了句,然而张伊慎的发问是认真的,他倒不好怒了,“是个小loft,没外头传的那么夸张……要是值得你就送吧,算算好,别吃了大亏。”

“你吃亏了没有?”

皱皱眉,“不算被她摆的这一道,感觉还行吧。”

“你对她们出手这么大方,对赵冉冉那就不得了了吧?”

“倒是——没有。”李沛然突然怀疑,张伊慎这是自己心里不痛快,也在给他找不痛快呢。可被她这么一提,他细想,没有,他为她做过什么呢?所有的话都是嘴上说说的而已。可却也不想贸贸然送房子,像周鼎对谷裕一样。他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

“心里好过些没?”他起身给她加水。

她长叹一口气,“胸口闷得慌,我讨厌赵冉冉。”

李沛然放下水壶,慢悠悠地说:“那可怎么办呢?我爱她,从前你是家里人,她是个外人,还是我追不到的;现在你是家里人,她也是家里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张伊慎握紧了双拳,狠狠敲在皮沙发上,发出砰砰两声,李沛然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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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在谷裕的病房里消磨了整个周六下午,终于被谷裕赶回去休息。悻悻走出病房,却在电梯间迎面撞上陈杰。低头一看,他手上还拎着两个福丰泰的纸袋。

“你这是?”

“打包了点儿谷裕喜欢吃的。”他笑得很自然,像和谷裕是多时的好友。

“她在外面餐厅订了晚饭。”冉冉有些戒备地看着陈杰,她太清楚销售部这些人的为人了,工作渗透到生活中之后,他自然而然地会去算计投资回报,会去追求对自己来说最好的。可到了这个田地的谷裕,显然不是他的良配,他还如此殷勤,不是件多好的事情。

陈杰将手中的纸袋举了举,“哪有福丰泰的饭菜合她的口味?”

冉冉皱眉盯着他,咬咬唇,终于还是说出口,“她弄成这个样子,你也猜出原因了吧?还来干什么?”

陈杰放下手,“还用猜吗?那些人当场都说清楚了。我怎么就不能来看看呢?”

冉冉对他这刻意的装糊涂感到气恼,恨恨地点点头,“好,你来,想干什么?还是想追她?”

不妨她说得这么直白,陈杰倒是一愣,而后点头笑笑,算是承认了。

又一部电梯到了这个楼层,一大家子人拥着一个移动床,冉冉扯着陈杰的西装袖子,拉到没什么人经过的安全梯门口。

“你了解过谷裕的家庭情况吗?她父母在农村,年纪大了还在种地。她弟弟也是个农民,近一年靠她的接济做些生意,将来不好说,这些你懂吗?”

陈杰将另一只手上的水果也换到这一边,空出来的手捏了捏自己的下颌,“冉冉,我错看你了,以为你对她是毫无保留的好,怎么?因为我追过你,又立马追她,你心里不舒服?”眉眼高高吊起,嘴角却是弯着的,看不出来是说玩笑话还是认真。

被嫉妒这个大帽子扣上,冉冉心里很不高兴,他居然也如此直白,瞠目结舌。顿了顿,“打开天窗说亮话倒也是好的,因为我对她毫无保留的好,宁愿这会儿在你面前揭她的短,哪怕遭她记恨都行,我不能让你在这儿趁虚而入、趁火打劫。”

冉冉瞪大双眼,气鼓鼓地和陈杰对立着。

陈杰把提着的东西换了个手,“呵呵”平静地笑了两声,“冉冉,你这个人就是想得太多。”他的皮鞋在地上跺了两下,“也对,你是心思缜密,把所有该想的东西都想到了。怪不得,人家说,中国人有个很不对但又深入人心的道理——恋爱太谨慎,结婚太草率,看你这个样子我算是明白了。”

被他这么一总结,冉冉突然怀疑自己,心虚地退了一步,却又不以为然,“我不是老顽固。”想起和李沛然缠绵的情形,脸上一热,没有说下去。

“我刚和她接触,当然不能现在就在你面前起誓,我一定会娶她,当然,换句话来讲,我肯娶,她也定不肯嫁啊。但是我能保证的是,我也是认真的,你以为的,想着趁机揩油、捞杯羹就走,这绝对不是我会干出来的事情。”他的话掷地有声,“这样恶心的男人肯定是有,而且还不少,但我陈杰绝对不是。”

冉冉长吁一口气,销售部的人虽然花言巧语、左右逢源,却个个是有担当的,从不承诺办不到的事情,为了个大单子,会没日没夜用各种势力来压迫催逼其他部门的同事配合,但绝不会在客户面前夸下海口,然后留下个没法填的口子,这样的职业操守他们有,人品行事风格似乎也是类似。

“还有一点,谷裕工资也不低吧?”

冉冉又拧了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没什么好瞒的,点点头,“和我也差不多。”

陈杰笑了两声,“她挣的,全给她家里,够吗?”

冉冉惊讶了,都是小白领,即使他陈杰业绩好,可毫不计较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那你是不了解我,如果真是认定了的,两人有心一起经营个家庭的,她家困难些,帮贴点有什么?我的收入足够养家,而且是挺舒适宽裕地养法。”他挑挑眉,“当然跟你的李沛然是远远没法比,但是绝对是让她无忧的,你的好朋友,也不会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

他这样早早地下了结论,本也是冉冉想说的,然而她毕竟有过这么一段,放在别处,即使是她自己辩解,旁人也未必就信,这会儿他倒是替她开解,着实出乎意料。“陈杰,你到底有多豁达?”

“解放思想,才能放手去干,才能有业绩。”他点点头,“嗯,我就是这么豁达的人,不愉快的过去就过去了,谁没个年纪轻干傻事的时候?难道你对谷裕还有别的什么负面看法?那你现在全盘托出。”

“没了。”冉冉早已哑口无言,“所有的顾虑都是你心里可能的坎,你要是能真心对她,我肯定是没有意见的。”将包重新背到肩上,“嘶,你口气这么大,年入到底多少啊?”

“嗐嗐嗐,虽然我们实话实说,可谈论薪资是要被炒鱿鱼的。”陈杰也缓和了许多。

“给个范围嘛。”销售部的收入从来都是个谜。

陈杰双眼看了看天,摆了摆头,伸出两个手指。

冉冉也差不多二十,当然知道他不是二十,难道是?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啊……”

“所以啊,你们别一天到晚,看不惯我们。你也可以给同事们吹吹风,尤其那些漂亮妹子们,找个我们销售部的,以后日子也是不错的。”他泛着点儿得意。“你别走了,一起吃吧。”

“我不杵在这里了,你陪她吃吧。”冉冉准备进电梯,又忍不住嘱咐,“如果,你真的能打动她,那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她之前遇到的人,一直都不好。”

陈杰很认真地点头,“你放心吧,我如果是介意的人,就不会来,既然来了,当然是想往好的方向走。”他也犹豫了一下,“再挑剔的人,遇到心动的人,也都会放弃那挑剔的眼光。冉冉,你这样的强迫症,不也是能接纳李沛然的吗?包容他的过去。”

“我强迫症?”

陈杰笑着摆摆手,往病房走去。

冉冉独自进电梯,我包容李沛然?她一时恍惚,她不知是自己在包容还是在高攀,一时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让她低进了尘埃,一时却是满身泥浆,求着她原谅,仿佛他卑微到了泥土。

他的缺点那么显而易见,那么优点呢,喜欢他什么?冉冉想起他让人放心的周到、令人刮目的经历、还有满身的泰然,心底有阵阵的涟漪。

然而他喜欢我什么呢?这是令人失落的一个问题,激情总会退散。

你喜欢她什么呢?也是张伊慎对李沛然的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