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去爱,比让河水倒流,时间逆行更困难,那是明知道摘下花朵也不会结果的事情。
赫尔沙左手握着药剂瓶,右手一抖,指尖凝聚的光点又散了。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元素之力像一群受惊的小鸟一样四散入空气中,游离了一会儿,便再不见踪影。
站在少女身后一排六名侍女身形笔挺,每个都长着姣好的容貌,穿着标准红玫瑰白侍女裙,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不过是十四五岁的样子。
几个侍女在保持接受良好训练的站姿同时,脖子抻得长长,看着房间里散逸的白色光点,勉强控制住不去用手抓,可眼中的好奇,难以掩饰。
这像变戏法一样的光点,就是法术吧?
侍女们在几个月里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却总是看也看不够。这些白色的小精灵身形轻灵,难以捕捉,纯洁得好像她们面前的少女——无法出自任何一位大师的塑造,美得几乎难以描绘,却真实存在,惹人怜爱。
又一次失败,精灵少女丧气地垂下脑袋,将实验台上的瓶瓶罐罐推到一边,两个胳膊趴在上面撑着脑袋,沮丧地盯着自己制作的半成品。
望着药剂瓶里凝聚不到半瓶的乳白色液体,视线又瞥向空旷房间尽头,豪华的公主床旁边,铁艺衣架上撑展开的衣物。
金白色重工长袍,不规则曲线领口镶嵌一圈纯白的冰雪银熊毛皮。窄袖宽口,一朵朵盛开的金玫瑰全部都是手工一点一点绣上去的,从花瓣到花蕊。金银细线叠加得栩栩如生。宽大的袍摆上全是珍珠,银色、浅粉色、奶白色、金黄色、淡蓝色、暗蓝色、锡灰色、古铜色——能工巧匠用珍珠在袍背上拼出了一幅精美准确的玫缇斯国徽,雀鸟与常青藤环绕的红蔷薇。大量的珍珠在灯光照射下泛开一圈圈珠晕。炫目至极。
柔软丝滑的袍子,触感嫩得像婴儿初生的皮肤。这样一件华美的长袍,能够打动任何一个玫缇斯少女未经甜蜜爱情滋润的心脏。
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配上可以称得上举世无双的王后礼袍,嫁给的是玫缇斯少女做梦都想嫁的玫缇斯年轻英俊的国王,一切都完美得令人嫉妒。就连服侍的侍女们,都眼热了好一段时间才冷静下来——国王只能有一位妻子,国家也只能有一位王后。王妃却可以有很多,她们都还有机会。
泥球半边脸枕在胳膊上,对着长袍发了一会儿呆,又握紧了拳头,暗自点点头,重新在实验台上忙碌起来。
这一忙,便到了天黑。
用瓶塞封好满满一瓶的纯白液体,平稳地放在实验台上,泥球才意识到一直举着凝聚元素之力的右手已经酸麻不堪了。
“赫尔沙,我的小精灵。”费恩一脸温柔笑容,在侍女们躬身行礼让出的道路中,走进泥球的卧室:“你已经在房间里坐了一天了,总得出去活动活动。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美丽的女士共进晚餐,并在餐后一起度过一段短暂却注定美妙的读书时光,嗯?我的未未婚妻?”
泥球捏了捏自己的肩膀,下意识避过费恩要帮她捏拿的双手,在他脸色不愉之前,将做好的药剂递给费恩,脸上涨起大片红晕。
费恩拔开瓶塞,一股纯正的光明药剂味道扑面而来。他先尝了一点点,在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将整瓶药剂一饮而尽。
身上暖洋洋的,费恩劳累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脸上的黯沉之色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刚睡醒般,精神奕奕的面孔。
“赫尔沙做的药剂越来越好了,也许,我们未来的女王陛下,会先成为一名优秀的药剂大师。”费恩调笑,看到泥球的脸已经涨成血红色。
他的小未婚妻就是这样,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东躲西躲的,可怜的表情又让他不忍心强迫她。每天却像个贤惠的媳妇一样,给他配置精灵最正宗的光明复原药剂,费恩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像永久暂停般,青春永驻,整个人每天有用不完的活力。无论多么疲劳,一瓶药剂下去,又是充满了能量。
“费恩,我想去清洗一下,一会儿再吃晚饭。”
泥球没有接过侍女递上的毛巾,也拒绝侍女跟着服侍她沐浴,一个人匆匆拿了条浴巾,闪入浴室。
费恩一个眼神示意,侍女们没有跟着她进入浴池,却依旧守在门口,捧着衣物和香薰,伫立等候。
年轻的国王陛下连看都没看侍女们向他投来的混杂着崇拜和爱慕的眼光,一个人坐在泥球之前坐过的凳子上,饶有兴致地在等待中打量实验台上各种器具。
玫缇斯没有温泉,这点被大量的花瓣和香料弥补了,浴室里蒸腾的热气让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地上的浅青色瓷砖也结了一层薄薄的水层,一只嫩白,足弓优美的脚踩在上面,留下一个小巧的轮廓。
泥球拨开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将身体完全淹没入水中,在水里吐了一圈泡泡,猛得探出头,秀发甩出一圈水花,双手捧起一抔水,水液从指缝间流出。
“——怎么办啊?留下的时间不多了。梁小夏,如果你在泥球身边该多好啊?就不用这么烦恼了。”
“——想什么呢,你怎么总是想依靠梁小夏呢?不觉得羞耻吗?”
“——梁小夏很聪明,不像我这么笨,什么都做不好。要是她在我身边,肯定能解决问题。”
“——‘望向过去,永远找不到未来’,梁小夏说过的你不记得吗?总是靠着她。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可是,可是。我就是很想她很担心她啊。”
泥球撅着嘴,对着两根手指。自言自语。
她天生是个没心没肺的乐观性子,最后长叹一口气,又把脑袋埋到水中。在大大的浴池里游玩起来,手脚并用。不断向空中撩拨水花。
一道短促又细微的响动被流水声掩盖了,冷风拂过,泥球一头湿发向下滴水,不清晰的视线中,看见池边蹲着一个人,突然大声尖叫起来。
……
“陛下,警戒法阵被触动了。有人入侵进来了。”一个宫廷法师快步走入,话音还没落,费恩就听到了浴室里传来的尖叫声。
“赫尔沙,怎么了?”
费恩迈开腿,直接推门而入,挥了挥浴室中弥漫的水汽,好让视线更清晰。
“没,没什么。我刚才不小心滑了一跤,跌到水池里了。”泥球泡在水里,手里紧握一条浴巾攥在胸前。一脸慌张,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费恩。“你,你赶快出去。我还没洗完。”
费恩犹疑。眼神在泥球身上扫了一圈,她挡得太严实了,让他连肩膀都看不见。心里微微有些遗憾,费恩又看向了宽大的浴池。
如果什么人进来了,也只能躲在浴池里了。
费恩没有说话,站在浴室的门口,向前走了两步。
泥球在浴池中退后两步,脸上红得都快哭出来了。
看着她的脸色,费恩不忍,又退回原地,这次却是在原地站了将近五分钟,一言不发地盯着水面,直到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转身离开。
极少有生物能够不呼吸坚持过五分钟,看来水里没有藏人。
“赫尔沙,洗好了就赶快出来,小心着凉。”费恩背对着泥球,脸上阴晴不定,声音却依然温柔甜蜜,他指着门外一个侍女,顾不上对方被他强烈反差吓到的惊骇表情:
“薇拉,去,服侍小姐沐浴。现在开始,不许离开她半步。”
“是,陛下。”
战战兢兢的侍女双手托着托盘,举着已经熨烫干净的新衣物,站在浴池旁边,微微有些好奇地斜眼偷看浴池中满脸是水的少女。
水花突然溅起老高,侍女为了不被池水溅湿衣裙,向后猛退两步,却踩着了长裙摆,身子向后仰,手中的托盘也扔了出去。
水滑的瓷砖地面多了一层反光的银色油滑。
“咚——”一声响,侍女后脑磕在地上,晕了过去。
池水满溢后下降,泥球身边,一个幽怨的人影顶着湿毛巾从水中坐起。
背着弓,穿着紧身猎装,淡金色长发披散,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上手就捏泥球的脸,将她的脸蛋捏得变形,拉长又揉捏。
“要不是我会闭气术,在水里直接就被你坐死了!你吃什么了,怎么这么重?我连抬都抬不起来…”
“梁小夏,太好了,太好了,真的是你!我向月亮的祷告实现了!你真的没事,真是太好了。我担心死了啊!!”
泥球“哇”得一声哭出来,伸手来回摸梁小夏,捏她的胳膊和肩膀。她脸上挂着眼泪,来回确保她没事后又紧紧搂住她,眼泪鼻涕齐齐下落。
“怎么还是这个样子?还以为你至少长大了点呢。松开,衣服已经湿透了!”梁小夏脱开泥球的怀抱,勾起少女额上长发,挑着一缕给她别到耳后,又用手给她揩了揩眼角的泪水。
她呀,永远都长不大。
“好了,好了,时间不多,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梁小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拉掉头上的浴巾,认真地瞪着她,看得泥球终于从大哭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你对费恩,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有没有,我是说,爱上他?”
梁小夏一脸严肃,她不希望听到最坏的回答,水中,捏紧的手臂下意识颤抖。她不想做恶人,真的不想。
“哇——”听到梁小夏的问题,泥球又哭出来了,死死揪着她的衣袖就要向梁小夏怀里钻。
幸好已经施展过隔音咒了,哭声大得只有死人和聋子才听不见啊!梁小夏沾着水珠的手拧了拧眉心,将光溜溜的泥球拖出已经变凉的水池,坐在台阶上,给她披上一条毛毯。
“梁小夏,我好害怕啊!!人类的世界太可怕了!!费恩要吃了我,还要抢我嫁给他,大家都像看怪物一样眼睛发红地盯着我。这里没有妈妈,没有朋友,也没有梁小夏。没人给我讲故事,也没人陪我玩。我想回家!我要回家!梁小夏,带我回家!好不好——”
泥球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坠下,眼睛挤得剩下一条缝,又难过又委屈地哭个不停,雪白的肌肤哭得晕出一层粉,在毛毯下一抽一抽地颤抖,向梁小夏哭诉。
胳膊搂紧了怀里的泥球,梁小夏脸色阴沉,嘴角死死抿着,眼中闪烁危险的光芒。
“好,回家。我带你回家。”
……
几乎全部被黑色湮没的房间里,费恩单手举着一根蜡烛,微弱的火苗只能照出一个背对他坐着的轮廓,裹在黑色的衣袍里,如同鬼魅一般,有些不真实。这个黑色轮廓身下缠着一团团极细的灰线,在空气中挣扎扭动,亲昵地蹭着黑色的长袍,在他周围打转,却不敢钻入衣物内。
“老师,有人入侵进来了。”
费恩躬身,向黑暗中的老者递上一颗水晶球,淡淡的红色在其中盘旋,正是有人入侵的标志。
“不必理会。”
老者转过身,兜帽下看不清脸,袍子里的手也被盖住了,黑色的粗线不断在袍中进出,他双手如同编织一般,来回扭动,身下的黑线则不断凝成,续上已经被消耗掉的线:“过早地收网,只会让鱼都跑掉。”
“我明白的,老师。”费恩踌躇一会儿,“可是入侵者很有可能进入赫尔沙的房间了,学生有些担心…”
“后悔了?害怕那人是她的同伙?害怕她对你不利?费恩啊,你还是没有学聪明。”
“请老师指点。”
“不,我不会指点你。知道什么是错误,付出代价,才能知道什么是正确。”老者手一挥,一条纯黑色连帽长袍从他袖口中飘出,悬浮在费恩身前。
“这是我送你的结婚礼物,试试看吧。”长袍柳絮般飘展,黑色的样式和老者身上的一模一样,区别只是一个新,一个旧。
“不,”看到长袍,费恩退出好几步远,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连连摇头:“老师,你说什么我都应你的。只有这点,只有这点,我不能答应。”
“好吧,我先收着,以后你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下一次,只有你求我要的时候,我才会给你。”老者叹了一口气,将黑色长袍折叠收好,手指点了点,费恩手上端着的烛台便熄灭了。
“你下去吧,我要冥想了。”
“是,老师。”费恩一身冷汗,似乎之前不久才喝下的光明药剂全部随着汗水蒸发走了,双脚发软,劫后余生一样脚步虚浮,挪着步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外移动。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也许他还没出房间,老者就会改变主意将他留下。费恩恨不得爬出去,躲得远远的。
“费恩,”老者在费恩一只脚已经卖出暗室,步入光明时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像阴风一样,“你还在服用那个小精灵调配的光明复原药剂吗?”
“是,老师。每天都有服用。”费恩突然被叫住,心里“咯噔”一下,待听清他的问题后,缓慢回答道。
“那就好——”
老者挥挥手,大门在费恩身后自动合上,又将他挤入了灯火辉煌的光明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