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通过欺骗眼睛来迷惑身体,迷惑身体来麻痹心理,进而催眠理智,混淆逻辑。
三殿下麦格芬捏紧了坐骑缰绳,握得手臂上的血管和青筋都突出来了,她睁大眼,驾驭银羽渡鸦一圈圈盘旋在苔暗城黑暗的上空,极为惊诧地眼看着平台上的人都失重落下。
麦格芬握住银羽渡鸦缰绳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一咬牙指挥着银羽渡鸦跟着向下追,飞过几百米后猛拉一把缰绳,顿在空中,鼻尖上都是汗水。
三殿下粗暴的动作卡得银羽渡鸦疼痛不堪,违背主人的命令呱呱直叫,不听话的拍打翅膀掉了好几根长长的银色羽毛,折腾着在空中上下忽闪。
“殿下,殿下——!”
麦格芬身后,几个骑着黑羽渡鸦的急忙跟着在上面向下追,扯着嗓子使劲喊,生怕三殿下也跟着出了什么意外——若是三殿下也掉下去了,今天在场所有的暗精灵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停下!殿下别跟下去,千万要停下啊!”
麦格芬的视线中,那些黑的银的衣袍像被撕碎的纸片,互相纠缠厮打着,在从下向上吹起的风中迅速缩小,从视线中指甲盖大的人影变成几个牵扯不清的模糊小点,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不留声息。
为什么?为什么?
麦格芬所认识的回声,是不会不管不顾,鲁莽地激怒九殿下的暗精灵。回声更不会投身黑暗,做出与自杀无异的事情。
今天四殿下做出的一切都太过刻意了,超出了麦格芬的理解,让她深刻怀疑其中是不是潜藏什么阴谋。
怀疑却终归只是怀疑,更不能成为搏命的理由。三殿下最终还是没有跟着回声和九殿下继续跳下去。三殿下顿在空中,静望阴沉空洞的黑色世界。她缺乏为了满足好奇而奋不顾身的勇气。
下落的二十几个人还在不停厮打着…
梁小夏被失重的状态整得心律不齐,拼命压抑住想要尖叫的想法,眼看苔暗城两边的房屋石门在眼前刷刷飞速扫过,最后看到一个从黑洞石壁上突出来的大地之母神像,几百米高的大地之母温柔地张开丰腴双臂。好像要迎接他们归入黑暗的怀抱。
姿态优美妩媚的神像在梁小夏的视野中也不过停留了一瞬间。她连大地之母的脸都未看清,只记得神像的嘴角似乎残忍而神秘地微笑着——
然后就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九殿下右手虚张,手掌凝出一层深灰色的胶质状光芒就要去夺回声的手腕。
回声距离她太近。躲不开九殿下的凝出的黑暗碎骨术,双手反向一推,身前出现一个巨大的白骨骷髅。九殿下的碎骨术一下子打在骷髅头顶,在坚硬的头盖骨上轰出一个大洞。
跟着回声的一个随从急忙向她身边靠拢,左右手先后出一发惊恐术,一发黑暗冻结,正中九殿下背心。冻住了她半个脊背。
同九殿下一起掉下的黑暗祭司更不示弱,一个黑暗定身术出手,锁住好几个侍从的动作,随后又是两道黑暗之刃,割破了一个暗精灵的手臂。另一个的大腿。
浓郁的黑暗元素给这几个争斗中的暗精灵提供了源源不绝的支持,模糊一片的黑暗中满是亮光乱飞。可愈加浓郁的黑色使得视线中哪怕是相隔极近的人都要看不见了。
“回声!我女儿到底在哪里?你不告诉我就撕了你!”
九殿下的声音凄厉而残暴,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一起传到梁小夏身边。
“尊贵的九殿下终于承认了?”回声的声音有点虚弱,却依然清晰:“可苔暗城的傻子都不会听从于你毫无保证的威胁。”
“殿下!坚持住,我们来救你了!”
“该死的,放开你的脏手!”
“四殿下!”
乱七八糟的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还有不分敌我的交战与爆炸声。
梁小夏皱眉,右手高举,一道盘旋绕圈的金黄铭文从她手中钻出,发出温和的黄色光芒,一点点与黑暗对抗着,驱散包围所有人的阴影。
金色缎带一般的铭文缓缓缠绕在梁小夏身体周围,一圈圈螺旋向上将梁小夏包在里面。
透过铭文间的空隙,梁小夏看到好几个负伤流血的暗精灵,看到被侍从们手拉手围在中央,衣袍腰部有一片焦糊的回声;还有另一边半截身子都在流血,长袍上到处撕烂口子的九殿下,最后看到三具已然死去,随着所有人在一起下落的暗精灵尸体。
“如果诸位想死,大可以继续打下去。”
突然出现在黑暗中的光芒照得几个暗精灵有瞬间的目盲,回声用劲眨了眨流泪的眼睛,看着对面像月亮一样面容沉静,散发柔和光芒的梁小夏,即使知道她会铭文阵,还是有瞬间觉得不可思议——那种柔和与冷清,回声没在任何一个虎人身上见过。
“长毛畜生,暗精灵想怎样还轮不到你指挥!”
九殿下捂着肩膀上的血口,话才出口,一条凌厉的红色铭文就从梁小夏手中钻出,缠上了九殿下脖颈瞬间勒紧,卡得她脖子上细细的肉都被勒出来,脸色青紫。
“不要乱讲话,赫尔莎不喜欢。”
梁小夏警告性地看了九殿下一眼,松开勒住九殿下脖颈的遗弃铭文,“你们谁知道我们下落多久了?”
暂时休战的暗精灵们默默想着,想着,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到这一秒,正好十五分钟。”梁小夏像宣判死刑一样,没看连回声都变得不太镇定的脸色继续说到:“我们也还将继续坠落下去,直到死亡。”
没人再打了。
九殿下冷冷盯着回声的后脑勺,恨不得将她脑仁从脑壳里挖出来,终究还是没出手,只掏出随身携带的药剂给自己处理伤口。她的两个暗精灵护卫分左右两边搭着肩膀,将她固定在中央。
跟着回声的护卫们拉扯成了一个圆。身子平平展开向下坠落,恰围在梁小夏与回声的四周。梁小夏脸被风吹得干疼。一张嘴风就向里面灌,最终也不得不戴上了菲林送她的防风镜,紧闭嘴唇不说话。
又坠落了一个小时,暗精灵们却觉得漫长堪比一个世纪。
或者说,他们对时间的概念在慢慢模糊。永远不变的黑暗,永远都在下坠的状态,使得精灵们开始频繁在计数中出错,默念到最后。已然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只觉得这个深而广阔的黑洞永远都没有尽头。
“把手给我。”回声靠近梁小夏,微温的手指握住她被冷风吹得僵硬的手指:“节省点用吧。你的光明铭文应该是不能一直亮下去的,它们得被用在关键时候。”
浓郁的黑暗再次降临,暗精灵们惊慌了一阵,团得更紧了。连和四殿下有过节的九殿下也不情不愿地靠了过来,所有暗精灵都手拉着手。互相依偎着取暖。
梁小夏其实不累,光亮铭文相比她战斗时的支出不堪一提,只要她手臂不麻,精神力还有支撑,再照明十几个小时都可以。但是被暗精灵关心。被暗精灵们团在中央的感觉奇怪得微妙,使得她接受了回声的好意。手臂环抱着默默运转体内的绿色雾气来稍稍提升自己的体温。
又半个小时,或者半天,暗精灵们已经冻得四肢僵硬,不停互相摩擦拍打身体来取暖。回声即使被暗精灵们裹在中央,也扛不住冷风不停吹起,只可惜身为地位特殊的黑暗使女,没有暗精灵敢碰她,更别说给她摩擦双臂取暖。梁小夏眼看着回声上下嘴唇已经开始哆嗦,仍然强忍着不开口的样子,觉得暗精灵们在阴险狡诈之余,其实也有很强的自尊心。
“殿下,请对我使用吸血之触吧!这样您能感觉好一些。”
一个黑暗使女毅然拉开自己的衣袍,将领口向下扯了扯露出全部脖颈,打着冷颤哆哆嗦嗦地对回声说到。
吸血之触是一个简单的一阶黑暗法术,能转化受术者的生命力为己用,虽然不能增加愈合伤口,也不能治疗疾病,却可以极大程度缓解施法者的虚弱状况,补充血液与能量。
回声看着那名黑暗使女,眼中闪过一道挣扎的光芒,最终拒绝了她的提议:“不,我不能接受。”
“殿下!您还在犹豫什么?为了您的荣耀和未来,别说是这一点点血液,我连生命和灵魂都能一并奉献给您!救您于危难,也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为什么您不答应我的请求?”
“还是让我来吧!”
“殿下,用我的血!我比他们身体都壮实!”
“你胡扯——我刚听你咳嗽了,不健康的血怎么能给殿下用!”
“闭嘴!我年龄最大还是用我的血好!”
“看你的老脸,用你的血殿下会变丑的!”
梁小夏被突然又聒噪起来的暗精灵吵得头大,每个精灵都靠得太近,扯着嗓子拼命喊叫,嘎嘎一片争抢叫嚷着,推搡不停,还真像他们的渡鸦坐骑——又蠢又傻。
真是…傻得无药可救了…
梁小夏终究受不了,觉得眼前一幕无比碍眼,略烦躁地开口:
“吸干你们所有人的血以后呢?回声殿下依然会死去。你们向她提供的是缓和之道,而不是解决之道。掉到这里,该活的一个都死不了,该死的也都活不下去。”
“……”
沉默片刻,突然一个暗精灵抓住梁小夏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哭腔鼻音:
“你有办法使我们脱离困境对不对?你是殿下的朋友,一定能够带她走出困境的。我们不求你施舍,可你一定要答应救殿下…只要你能想办法救殿下,要我们做什么都行!我愿奉献灵魂给你做奴仆,我愿生生世世服侍你和你的后代,求你了,我求你了——”
“我也是…我也是…为了殿下,我也愿从今后将命卖给你。只要不伤害殿下,我愿做你说的任何事…”
新一波的阔噪声响起,梁小夏双手衣袖都在被不停地拉扯。耳朵里像是有一群乌鸦乱飞乱叫,真正了解了什么叫做“死忠”。
据梁小夏观察。暗精灵中极少有名为“奉献”和“牺牲”的品德,大部分暗精灵都是在残酷与冷血的斗争中存活下来的。新生暗精灵甚至会被父母丢进危险的荒野中独自生存一段时间,见识自然冷酷无情的淘汰法则。
也不知这么多固执又死心眼的极品,是回声从哪里淘换来的,她们的表现非常违背暗精灵血脉中的天性。
梁小夏扭头看着回声半垂的头颅。并未压低声音,问出一个尖刻的问题:
“她们都愿救你,甚至不惜做平日里她们看不起的一个小小虎人的奴仆。赫尔莎在惊讶之余,对这个提议也很是心动。毕竟,不是每个虎人都能有机会得到好几个忠心耿耿的暗精灵仆人。带着一群甚至是黑暗祭司的暗精灵在大街上闲游,那感觉一定很不错。
不过。赫尔莎并未忘记这些暗精灵仍然属于您的名下。她们最终的归宿不在赫尔莎的意愿,甚至也不在她们自己的抉择中,而是被您握在手里。
回声殿下,你怎么看?
是将她们转卖给赫尔莎,获得活命的机会;还是继续下去。直到你的梦想和目标都被黑暗吞没?”
话音刚落,九殿下那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仿佛即将看到回声暴露的真面目。
暗精灵的天性是自私的,那种自私刻在骨子里,随着心脏跳动。随着血液流动,控制意识与神经做出选择。
九殿下完全不怀疑回声会做什么选择。换做是她,为了保命也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下属卖出去。
权势没有可以再争,孩子没有可以再生,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赫尔莎,你有多少把握能脱困,不要骗我…”回声目光凌厉地瞪着梁小夏,松开了和她交握的双手,双手中升起片片黑色的蝴蝶,盘旋在手指尖扇翅飞舞。
那些黑色蝴蝶不知道是什么,可梁小夏感觉,这些蝴蝶搞不好就是回声的保命招数,她在那些毫不受气流影响的小东西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极为恐怖的爆发性能量。
“不到七成。”
梁小夏脑袋一歪,很认真回答到。
“七成够了。赫尔莎,想办法带我们脱困,否则我就在死之前先杀了你。”
梁小夏认真看了看回声的脸:“真的不选择吗?其实你知道,但是你不太想承认,你不一定能杀得了我的。”
“不选。不管多难,都别想让我死。赫尔莎,你也别想着自己一定安然无事,我就算杀不死你,也有自信在死前折腾掉你半条命!
还有,跟在我身边的,都是我的下属,她们发誓一天效忠于我,一辈子都是我的!她们生该听命于我,即使死了,灵魂也该是我的!
所以,你们谁都别想背叛我!”
回声最后一句是对周围所有的暗精灵说的,冻得僵硬的唇发出的声音虚弱无比,却还是蕴含决绝而不容置疑的威压,听得暗精灵们心中一凛,脑中闪过种种回忆,思绪混乱地安静下来。
真是霸道自私到了极致,连下属的所有权都紧握着不肯松手,死了都不放过。
这才是回声在温和沉静的外表下掩盖的真面目吧,没有修饰的,最真实的真面目。
看着暗精灵侍从们脸上震撼感动的样子,梁小夏撇撇嘴,心却放了下来。
若回声选了同属下一起赴死,梁小夏还是会救她们,但是对回声的品性能力会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质疑。在之后的路上更不会多帮她们一分,说不定还会出手阻挠回声达成目的。
若回声选择自己保命,梁小夏更会毫不犹豫地出手除掉她,杀死所有在场的暗精灵,然后独自脱困。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毫无原则的人,即使再有野心和能力,也只能做敌人——梁小夏对敌人的态度一贯是除之而后快。
“好吧,赫尔莎被凶恶的暗精灵们包围,虽不想承认,却还是有些害怕的。”梁小夏脸上没半分害怕样:
“已记录地下世界最高的山峰是黑陨莫克然峰,高两千七百米,最深的沟壑是铁砧深渊,深一万二千米。假设回声殿下您从最高的山峰跳下,幸运地没有砸在地上,瞬间又掉进了最深的沟壑,中间也不过经历一万四千七百米。这个距离,最多不到一分钟就会摔到深渊底部砸成肉酱。
就算这个数据被扩大十倍,用三分钟时间还是会死…扩大一百倍,也不过十分钟…因此,你们也不可能在这里吵吵闹闹半个多小时,嘴巴都说干了还没去见大地之母。
所以,大家现在并不是在坠落,而是自己觉得自己在坠落。
再浅显点讲,赫尔莎和你们一起掉入了一个没办法看破的幻境中。说不定你们此刻看到的赫尔莎也不是赫尔莎,只是你们自己脑海中臆想出的虚假场面。”
梁小夏很不理气氛地一笑,绿眼睛在黑暗中幽幽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