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总帐外面,齐光远出了一身的冷汗。
从丁野走进去到现在,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总帐里不断传出丁野愤怒而低沉的声音,每一句话几乎都在质疑大营的种种弊端。[]
身为一个总旗官,齐光远对这座军营再清楚不过。每天早晨起来,他几乎都能嗅到一股从上到下腐朽的味道。
他还记得刚来到凉州大营的时候,自己浑身都是干劲,想要在军中干出一番事业,为家族争一份光。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之中。四周的官员贪婪**,士兵无能而衰弱,这支军队从根子上早已经烂透了,根本没有让他发光发热的机会。
一开始齐光远还想挣扎,却难以摆脱那无孔不入的纠缠,被拽着一起向下,不断向下,终于变得跟其他人一般的麻木。
如今的他歪戴着头盔,一身铠甲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曾经的豪情壮志早就变成了壶中的酒枕边的女人和口袋里的银子,偶尔午夜梦回连他自己也会鄙视自己,恨自己跟现实妥协,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
总帐里的丁野让他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是同样的热血,发现了问题就一定要问个清楚搞个明白。
可齐光远也知道,这样的热血不会持续太久。年轻人光凭着一股冲劲是走不了多远的,迟早会被各种无形的压力束缚,最后活生生的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只是丁野坚持的时间出乎意料的长,蒙大人明明不支持,他却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竟然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
“你会屈服的……”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齐光远无奈的想。
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总帐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丁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有那么一瞬间让齐光远觉得他分外高大。
“齐光远,把百户和军务官全都给我找来,封锁营门,我要清点人头查验军械!”丁野淡淡的道。
“啊?”齐光远悚然一惊,脊背顿时被冷汗打湿了。他犹豫着望向总帐之中端坐的蒙海伟,赵千户不在蒙海伟就是大营里说话最管用的人,任何命令必须得到他的首肯才行。
“去吧……”蒙海伟似乎有些疲惫,一手托着额头,一手挥了挥。
“遵命!”齐光远打个哆嗦,胆战心惊的去执行命令了。一路走在大营之中,他觉得自己的脚步竟然有几分的沉重。
“或许……这家伙能搞出点什么动静来。”齐光远心底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和齐光远的矛盾心情不同,蒙海伟注视着丁野的背影,心底的厌恶几乎无法掩饰。
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不就是得到武庭轩的器重吗,拿着鸡毛就当令箭!你说军械数目不对,说有人冒名顶替支取空饷,那你知道不知道全国都是这样的!
你要查?那就让你查!你根本就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人,真要是搞出事来,武庭轩也保不住你!
丁野却是面色自若,就算蒙海伟看人颇有一套,却也看不出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百户们拖拖拉拉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一一来到总帐,即便如此也只来了七个,还有三个根本就不在大营之中,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军务官更是满嘴酒气,一看就是刚刚喝过酒。
军官如此,可以想象士兵们的状况又是个什么样子。看到他们,丁野就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烂掉的烂摊子。
“蒙大人,这么急把我们找来有什么事啊?”一个百户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道。
蒙海伟皮笑肉不笑的道:“是新来的兵马知事要见你们,有什么事问他吧。”
“兵马知事?”身为从七品的百户们不会把一个从九品的知事放在心上,闻言都望向丁野,一个个露出不悦的神情。
“各位,这里是千户所的花名册和军械清单,我要跟你们一一查证。”丁野指着面前一堆厚厚的册籍道。
众人都皱起眉头来,一个百户大咧咧的道:“这么一点小事也用得着叫我们过来?你随便看一下不就行了!”
“就是啊,我还以为上面又拨发了银子呢,害得我白跑一趟。”军务官打个酒嗝,摇头晃脑的道。
“不如找几个总旗来清点吧,反正每次都是做个样子。”另一个百户轻松自若的。
“胡闹!”丁野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可以讨价还价吗?”
这一下子可把百户们都吓了一跳,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敢冲我们拍桌子?”一个百户勃然大怒,“莫非是藐视上级吗?”
“小子,你识相一点!”军务官更是冷笑起来。
丁野冷冷的道:“我奉凉州司马之令整顿凉州大营,特事特办,你们莫非想要违抗军令吗?”
几个百户闻言都倒吸一口凉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自然知道新来的武司马铁面无私,军事改革更是进行的如火如荼,不过这些事情似乎和凉州大营无关,怎么就突然派来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
更诡异的是,一来就要清点花名册和军械库,莫非……
几个资历较深的百户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似乎都明白过来。其中一个哈哈笑了几声道:“这位知事大人,你也不必生气,咱们只是开个玩笑。不如这样,待会儿我们安排一桌酒席,请你喝酒赔罪。”
“是啊是啊,小兄弟你刚来大营,咱们也要多亲多近。”其他几个百户纷纷附和道。
那军务官更是笑眯眯的道:“知事大人你可以放心,我们都是识时务的人。武司马到任之后咱们哥几个还没去拜访过,干脆今晚就去,保证让大人满意!”
看着他们一张张自鸣得意的面孔,丁野摇了摇头道:“诸位大概是没听清楚我的话吧?私事咱们搁一搁再说,现在请诸位配合一下,跟我清点名册和军械库。如果查出问题,我会如实上报!”
百户们的嘴脸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冷眼看着丁野,都觉得他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如果不是要好处的话,干嘛要搞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蒙海伟在一旁冷眼旁观,心说你还年轻,根本不懂仕途官场的险恶。有些事情冠冕堂皇,却根本无法实行,真正管用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潜规则。你若真想依法办事,反倒是众矢之的,只怕没处置了这些枉法的百户,先把自己给搞倒了。
“蒙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个百户气愤的道,“咱们几个到底得罪了谁,上头这样刁难?”
蒙海伟苦笑一声道:“这位丁知事是武司马派来的,我可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这话便是推卸责任了,他倒是喜欢做个不得罪人的和事老。
“查,让他查!”军务官醉醺醺的道,“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看他能查出什么!”
“对,就让你查!”百户们吵吵嚷嚷,他们才不相信一个刚进军营连屁股都没坐热的小子能查出什么来。
丁野微微一笑道:“那就请诸位多配合了。”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总帐里却是灯火通明。丁野面前摆着一叠厚厚的账本,他对面的军务官已经醒了酒,之前傲慢的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杂项工具,应有金、鼓、旗帜和响器二套,损毁一套;应有绳桩九十条,实有三十四条;应有拒马枪一百五十条,实有七十一条;应有火镰二百把,实有四十七把……”
丁野慢条斯理的报出一个个数字,每一个数字念出来,军务官脸上的肥肉就哆嗦一下,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啪嗒”摔在地上粉碎。
等全部杂项报完,丁野又拿起另外一本道:“这里还有粮食辎重的统计,需要我给你念一下吗?”
“不……不用了!”军务官哪里还有半点嚣张的气焰,根本连头也不敢抬起来了。
“你身为军务官,大营的后勤亏空如此,粮食储备甚至不足一月所需,该当何罪?”丁野目光冷峻,语气冰冷,宛若一把冰刀直接剐进军务官的心脏。
军务官浑身一抖,汗出如浆的道:“知事大人,这……这……”
他又何尝不知,后勤亏空乃是大罪。如果真的按照军法从事,砍头都是轻的!
“既然知罪,你打算怎么办?”丁野好整以暇的将手头的册子一丢,冷冷问道。
军务官一愣,随即露出一丝喜色。
方才丁野信誓旦旦的要如实上报,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可听丁野如今的语气,居然有网开一面的意思?
可他又不像是要索贿的样子,莫非……莫非只是打算立威吗?
军务官何等机灵的一个人,很快就揣测出丁野的意思,不禁试探的道:“知事大人,请给在下一个机会。日后但凡大人有什么差遣,小人莫敢不从!”
丁野不置可否,沉默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请吴百户进来。”
军务官弓着身子走出总帐,这才敢擦去额头的汗水。门外等待的几个百户见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老白,你这是怎么了?”一个总户问道。
军务官哭丧着脸,指着总帐里低声道:“里面那个简直就是火眼金睛,我劝几位还是好自为之吧!”
听了军务官的话,几个百户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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