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意难忘(壹)

夜色空蒙,只有一点浑黄黯淡的玄月光亮从遥不可及的苍穹之中投射下来。

原本阴暗的道路,此刻虽然因为有了这一丝月光而有隐约得以辨清。可也正是因为这一丝撕裂云层挣扎投下的月光而显得越发诡异空旷。

曈霄停下匆匆脚步,仰头稍作喘息。

临近中秋的时节,本该是天高气爽。奈何今夜云层却聚集浓重起来,就连月光都险些要遮蔽了。

秋风袭来,裹着层层难以言喻的寒。即便是在这样四野空旷的官道上,竟也颇有着山雨欲来的气势。

叫曈霄,不由自主的起了一层寒栗,身体一阵抽紧。

一袭湿稠紧贴在皮肤上的叶黄色的衣衫,被风吹得掀飞起来。

分不清是为汗水浸透,还是为夜露打湿的地方,渐有了转干的迹象。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倒是希望能够靠取火来烘干衣裳。毕竟在这样更深露中的夜里,有一点火光,不仅可以取暖;还可以照亮四周,顺便将压抑在心里的不安悸动全部驱散。

可作为杀手的日子,已经让她习惯了潜伏在夜色里。不管有多黑暗,都要学会忍耐,哪怕是强迫。

越是阴暗便越是安全。相反倘若真的暴露在了光线下,对于一个杀手来说,那才是犹如飞蛾扑火般的自取灭亡。

是以她在这死气沉沉的夜色之中,就连喘息,也是小心压抑着的。

“七夜……此番总算了解了吧?”不待多做停留,她还要赶着去复命。

风带起的衣衫烈烈作响。在速度的冲击下,骤风打在面上,一片麻木。

麻木的还有她身为萧氏的崇遵。

“七夜作为江湖组织,为金侍从。在这样一个群雄分据的天下,随时可能被雇佣成为他国细作刺客之属,对我朝堂始终是一威胁。

这,是吾王无能容的,更是我萧氏满门忠烈不能容的!

而今王名将此铲除七夜的重任交付于我萧家,萧曈,你该知道自己所背负的有多重。

即便身为女儿,也是我萧氏一族。生来就该有所担当,诚不辱萧氏之名!”

风狂乱掠过耳畔,压迫得颅内一片嗡鸣。在这烦扰声中,似乎夹杂了那一日领命时,家中长者单独对自己所说的那一番话。

字字语重心长,入耳声却是不带语气的麻木。就好像她对所谓满门荣光的看法;亦如同这天生使命的辞令。

“混入七夜,伺机动手。”

只因她是女儿身,不容易被怀疑出萧氏身份;只因这寥寥八字,理所当然;她便要弃之自身感受、安危,义无反顾的去完成。

即便她不喜欢‘杀手’的身份。

尽管在别人看来这可能是神秘孤高又带有危险气息的职业。

可她还是不喜欢。原因吗?杀手不同于刺客的忠勇,或许表面上都是一句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可刺客能够一诺不改,不惜舍身忘记。而杀手则会时刻权衡利弊,做出改变。

不乏有时目标给出的佣金比雇主高出许多时,调转利刃的事件。

至于那些表象虚名什么的,只有那些通过层层考验九死一生的人才会知道。

神秘孤高,不过是掩藏起内心。毕竟作为一个杀手最基本的素养,便是要少些情感牵绊。没有太多感情的人,才能做到足够专注;也才能在接受任务的时候,足够果决。他、乃至他的所学所用,才可以完全成为为杀人而存在的利器。

沾染的人,若非授命人,便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一个时刻准备杀人的人,自然也会有着时刻被人杀的准备。所以一个真正的杀手,不会建立冗余的羁绊与牵连。注定孤独。

当孤独被一些畏惧者敬而远之的假以光环,成为神秘冷傲的气质所在,其后咽下的除却可笑尽是无奈。

这一点,是她在经历最后一场考验时真切认识到的。

那场考验——与昔日同在一起接受训练、并肩闯关的人,相互厮杀。不论手段规则,只要最后剩下的一人。最后留下来的,才够聪睿、够决绝;才配称之为强者,授之为杀手;才有资格进入‘七夜’。

“这也是使命的一部分吗?”她在心底发问,不自觉的紧了紧握拳的手。

这双手沾染了多少人的血?她也不清楚了。记忆里当第一抹血腥肆虐开来的时候,她就在杀戮呐喊和惨叫声中消弭了自我。

为了一个使命,她杀伐染血。当然有些亡魂是死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的。比如用毒……

呼吸之间,就可能带来窒息。即便所使用的并非那种无色无味的剧毒也无妨,因为浓烈的血腥气息已是最好的掩护。当然,天下间最厉害的毒,并非药物……

人心更毒。这是她早在第一场试炼里就学到的。人心之中总是少不了芥蒂,即便是密友至亲,也可能因为寥寥几语的暗示被挑拨了心弦,于是不经意间便成了假以他人的毒手。

第一场学到的东西,在最后一场中使用。看似不太可能,但实际难度却并不是很大。

尽管这些人之间早已没了牵连羁绊,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可他们还有自我,会相信自己。哪怕只是错觉……

过度的自信,就会演变成自傲。乃至于不将对手放在眼中,尤其是她成功伪装出的——连以魅惑术依附强者都不会,只会因眼前景象而颤抖惊呼‘试炼泯灭人性’的弱质女。结果被眼前的对比助长了自信,忘记了有一句话叫做‘大智若愚,大勇似怯’。毫无置疑的为自己的自负错觉与欺软怕硬,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骄兵必败!”唾弃的口吻再次响起,曈霄的速度越发快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便那片密林已被甩得不知所踪,即便眼下还无人追来,即便自己已有些体力不支。可只要还未真正的复命,她便始终要恪守着一个杀手的素养,谨慎无挑灯夜行、无车马相架。

回帝都的路,有些太过漫长。让回忆与思绪不住的滋长,纠结了她的头脑。

当她赶回去的时候,已是破晓。就如化名一般——曈霄,太阳初生起,天色微明。

“是该卸去‘曈霄’这个名字的时候了。”长舒一口气,萧曈紧锁的眉头平缓下来。抬手叩门。

一扣之下才发觉,萧府朱漆的大门竟然没有落闩!

“难道……”作为杀手的经验让萧曈心头猛然一紧。想要反身从暗处窥探院内情况,已是不可能了。这一扣早把她暴露了。

“砰——”不做犹疑,朱漆大门被她竭力踢得半开,随即而来的是一道冷箭的寒芒。

侧身避在门侧,萧曈并没有傻到要情急之下冲杀进去。观察到那伏击的一箭来得太快,便不难知道是早就被人装好的箭弩机扣所致,看来院内已是陷阱重重了。

“怎么?你还没有死吗?!”突如其来的震惊,让萧曈眼前一黑,头脑晕眩发蒙,加下也随之没了力气,飘忽一遍勉强撑着。

“你早该知道。”优雅的笑声透了几丝温和,儒生公子般清幽的从门里传了出来,似乎是怕打碎了这清晨的宁静一般,并没有太大的声响。却足够她听清。

“偃月!”狠狠的咬了咬牙,萧曈越是想要使力,便越是觉得疲乏难当,旋即冷眼环顾寻找。如她所料不错,那这里必定还有一人,同样是一个早该死了的人,“魉眅!那个真正懂得用毒的高手!他也如你一般还没死吗?!”

“看来,你的行迹也暴露了呐。”声音忽而又换为了神秘恬淡的笑音,仿佛是温和烂漫的少女。言辞却带了几分哀婉可惜与嘲弄之色。

“等等……”听着这声音,萧曈心下又是一凉!凭她一个人,单打独斗的话,还可以维持取胜,可如今隐藏在暗处的竟然又多了两人!“这声音……不是偃月在回答!魍顾……难道你也……”

“嗯?嘁,被发现了啊?真没意思。早知道就不来此了!反正凭你们几个收拾一个叛徒绰绰有余。”这一次声音转为了血气方刚的少年音色,与方才的温和截然相反,透着一股暴戾与盛怒。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语音,也是伪造出来的。

毕竟七夜之中魍顾最拿手的便是易容乔装。变尽千般面孔白色声音,伪装成其他人潜伏在暗杀目标的身旁,让一个又一个的人死在自认为关系亲厚的人手中,带着不明不白的惊愕与狰狞归入黄泉。

极度的震惊与惶恐霎时间就已占据了萧曈的心,不可置信的摇首。她感知到危险的临近,想要后退,脚下却干脆彻底没了支撑的力气,倚门绵软的滑坐了下去。

渐趋模糊的视线里,只映出一道暗红色的曲裾下摆。她心知那是偃月贯穿的服饰,眨眼间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你真的没想到吗?还是又在施展你套见长的伪装攻心术?”被魍顾模仿的温和优雅声贴近耳边响起。

没由来的阴鸷感让萧曈一个激灵,“明明是你们用毒吧?我究竟是何时中的……”勉强打着精神,萧曈与其实在说话,不如说实在呵气。

然而对于她好不容易才问出的问题,偃月却没有给予回答。转而凝眸向一旁望去,一袭雪衫的魉眅,正垂首摆弄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

感觉到有人看自己,也没有要抬眼的意思,只是转手以指间研磨出的粉末弹点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入了对方皓月凝水般的眼眸之中。

“呃!”一声闷呼,偃月转势抵住眼睛,抓狂般的挣扎,捂着眼睛的手恨不得深深嵌入进去般,骨骼摩擦得咯咯作响。

“你——!你刚刚弄得是什么?!”

“翳月——花粉可直供人眼入盲。是不是很适合你。”语气平板的有些僵硬以至于明明是在询问的一句话,被他说出来,却完全不像是在提问。

相应的,偃月竟也没有再开口叱责,转而是不远处响起一声拍手鼓掌。

“不错,可惜这花向来适配女子。偃月堂堂男儿,不屑此物。”语声悠,竟又是一红衣墨发的华贵公子从树后走了出来。

“这次是真身吗?”门内忽而发问,这一次魍顾的语音是一沧桑老者。

“呵,你的真身向来除了主上,都无人见过。怎么还好来问我?”不想回答,偃月还是转了委婉玩笑般的语气。说话间,指间操纵,倒在地上的那个‘自己’赫然关节扭曲反转,没几下变成了牢牢缚住萧曈的囚具。

木制的关节有些原本衔接的地方此刻突出了铁刺,恰好刺在人体要穴之上,有些是为了让人无法行动,有些则是刚好要人够痛却不得昏迷,以达到折磨的效果。俨然是一副刑具。

“没想到,机关术就用在此种境地。你是不相信我吗?”一记眼刀冷冷瞥过偃月,魉眅手中不知何时一拈了不下数十包毒药,花花绿绿的纸在有些苍白薄凉的指尖分外显眼。

“当然不是。”偃月安抚般微笑,“我只是担心再好的药终归有药效过去的时候,到时在要你浪费苦心研制的药物在这个将死之人的身上,岂不是不值。”

“呵。”似是认同了他的话,魉眅只是冷笑,不再做声。转手挥袖间一团浑浊烟尘尽数抖在了萧曈身上,再观那些彩纸包,已然尽数被打开,成了废纸飘零在地上。

“啊呀?你把所有药都一次用上啦?这次试验会是个什么效果?!会不会也和上次一样,最后剩下的尸体发黑腐败,蜷曲不成人形?”门内幼童的声音带着稚嫩与兴奋。

“谁知到呢?魉眅从不会做同样的实验。能肯定的左不过就是个痛字吧?可若是叫她看了逢魔撤去幻术后萧家颓败的模样,我想……和她心里的痛比起来,这躯体上的痛也就不算什么了。”满是哀婉同情的说了状似最后的饯别话语,偃月侧身望向院墙。

不知何时,着了冰蓝宫纱锦衣的人,已然端坐在上面。被面具遮掩的半张面孔,显得极度淡漠。

目光如同看穿一切般直直的盯着刑具内强忍抽搐颤抖,唇角被自己咬出血的萧曈。

“你还在想我们为什么会没有死吗?究竟是你太过自信了,为自己的双眼所欺骗。还是七夜七人的手法已到至臻之境。”

“……”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吗?想知道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不是我们把萧家怎么样了。是我们来的时候,萧家就已经这样了。”口吻悠长的说着话,逢魔随着话音袅袅落地。

她离开的墙头好像瞬间被火焚过一样,残缺焦黑也一片。而且这种灰烬蔓延的态势还在不断继续,一整片院墙、接着是大门、再往后是院落……零零散散的斑驳溃然呈现在眼前。

萧曈极度瞪大的双眼中,充斥满血丝,顾不上钻心刺骨的疼痛,她狠命挣扎,撞动刑具伶伶作响。

逢魔眼神冰冷的俯视着她的悲哀,眼中没有一丝波澜。拥有读心术及幻术的她,不屑开口。

“你认为这才是幻术?呵,人啊,总是这样,认为痛苦的便要逃避。给你看真实的,不是你想看的,你便偏要说那是幻像;给你看虚妄的,只要是你所想,你便硬要承认那才是醉生梦死的真相。自欺欺人之物,永远不可能活得清明。所以——我不喜欢世人。”

“吾……吾……”目眦欲裂的双瞳,萧曈直愣愣的盯着眼前这一片尊荣退却,炭痕狼藉,只余一座残架焦木还在缓缓地、苟延残喘般冒着缕缕青烟的白地。

若不是地上还散乱的横着不知被被多少人践踏到残碎了的匾额,赫然拼凑着——忠烈将军府几个大字。她真的百死都不能相信这竟是她的家!她昨夜之前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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