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忍冬
脉脉怔怔望着辛复的手心,半晌才问:“纸上写的字、你看了?”
“没有。”
那日他们一齐写下心愿,把小船放入流水,辛复涉水截住溪流,捞起纸船珍藏起来。他曾经无数次幻想她许了怎样的心愿,也无数次想打开一窥究竟,但是他最终都没有付诸行动。他从来就是一个极能隐忍的人,曾经,他忍住了揭开真相的渴望,亦忍住了对脉脉的爱恋,让所有都如他被毁掉的半张脸一样,掩盖在了伤痕累累的面容之下。而如今,他终于正大光明地站在了她面前,直白地剖析情意,等着和她一起打开纸船,完成心愿。
辛复把纸船往前送了送,像是诱惑脉脉:“你打开,我们一起去完成。以前你不是一直都希望能与我在一起吗?”
药王谷的朝夕相处,他不是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她这么单纯,不懂掩饰,喜欢一个人全写在了眼睛里。可是那个时候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毁了半张脸!代价已经付出去,不能只顾儿女私情,而忘了入谷的初衷。那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偷偷与她见面,连相处的时光,都像是偷来的。他坚信,她心里是有他的,心愿里也一定有他。好比他的心愿,就写着施一脉,健康无忧的施一脉。
脉脉拈起纸船,轻轻拆开,只见里面的字泡过水已经模糊了,墨迹凝成一团团。可是即便如此,还是能看清上面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辛复哥哥,而另一个却不是施一脉,而是施灵药。
“我一直都想、你好好的,和师姐、好好的。”
她的指尖拂过发皱的黄纸,微微颤抖,而她的心也在颤动。从第一次见到辛复起,她就喜欢上了他,就算他表现出爱慕施灵药,她也还是喜欢他。她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便把这些都藏了起来,只是真心地祝福他们。暗恋有甜蜜也有悲伤,更多的是未熟的酸涩,她好似咽下一枚酸梅,无论是喜是忧,都独自品尝着,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秘密只属于她,她从来不指望辛复能知道,也不愿意让他知道。这是她作为少女的小小自尊心,还带着那么一点儿傲气——我喜欢你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现在,他忽然把秘密拆穿了,令她感到尴尬、难堪。初恋与暗恋,永远埋在心底的东西被挖了出来,曝于光天化日之下,等着他来评判,就差称一称有多少斤两……种种所有,让她既失望又愤怒。
辛复解释道:“你也看到了,你师姐……他是裴景吾,两个男子如何在一起?再说我以前喜欢的就不是他,而是你,脉脉,其实我一直喜欢的人是你。”
脉脉捏紧了小拳头,抬头眼眶通红,像只会咬人的兔子:“你喜欢谁、是你的事,我以前是喜欢你,现在我不喜欢了!”
是的,不喜欢了,早就不喜欢了。当她把少女最美的初心捧到他跟前时,他不愿采撷,现在这颗真心属于别人了,他却又后悔了,想回来讨走。难道就像二师哥所说的,坏男人就是贱性,有的时候不知珍惜,没了以后始觉珍贵。
辛复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他固执地想自己坚持到了现在,她也一定守住了情意,等着他回头互诉衷肠。他去握住脉脉的手,道:“你别生气,以前是我不好,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所以不能表露对你的心意……现在你放心,我都办妥了,不会再有阻碍,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脉脉费力抽出手掌,连连倒退,摇头道:“我们不可以在一起,辛复哥哥,我成亲了。”想起了司瑜言,她不觉面带微笑,“言哥哥对我很好,跟他在一起好开心,我喜欢他。”
司瑜言从来不给她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的喜欢直白又热烈——我喜欢你,你就必须喜欢我。这样强势,这样霸道,与辛复温吞犹豫的态度截然不同,他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让她属于了自己。除此之外,他还教会她很多东西,说话、音律、寻亲……是他把她从与世隔绝的药王谷,带入了活色生香的人间世界。不仅如此,他还改变了那个自卑怯懦的小聋子,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优点,他赞扬她的医术,信任她的能力,甚至愿意以身试验开胸之术,就为圆她的梦。他还在她难过的时候安慰她,伤心的时候开解她,还会帮她出气……
以往不觉得的点点滴滴,现在回想起来,满心都是幸福欢喜。
脉脉看着辛复,眼神里已经没了爱恋,而是平平静静就像看一个老朋友、一位兄长,她道:“我一次只会喜欢一个人,以前是你,现在是他,而且我打算一直喜欢下去,永远都、只喜欢他。”
听到“言哥哥”三个字,辛复表情猛地变了,像是惊愕又像愤慨,他几乎磨碎了口里的牙齿:“司瑜言!你怎么……脉脉,他是骗你的!”
脉脉盯着他的嘴唇,反复确认他说的话,但不能理解,“骗我什么?他为什么要骗我?”
“他……”
辛复话还没出口,裴景吾恰巧进来,出声打断了他。
“向公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当有分寸。”
脉脉没等到答案辛复就闭了嘴,她朝裴景吾看去,见他信步悠然自得,姿态虽与从前不同,但通身冷漠如故。她很勉强地唤了他一声师哥,还是觉得不习惯。
裴景吾走过来,笑着摸摸她的头,她很顺从,羞涩地笑了,没有反抗。辛复把一切收在眼里,淡淡别过脸去,说道:“我回都尉府。”他原意是让裴景吾跟着一起来,谁知裴景吾连眼角余光也没给他,口气更冷。
“慢走,不送。”
傍晚裴景吾陪脉脉用了膳,领着她到后花园乘凉。记得从药王谷离开的时候还是冬日,一转眼已经翻了年,现在是暮春时节,就快入夏了。南阳郡的气候不像药王谷四季如春,也不像南浦炎热潮湿,而是四季分明,如今天气不冷不热刚刚好,院子里的梨花几乎都谢完了,只剩几朵残白。
颠簸在路上的时候,脉脉就想问清楚裴景吾这是要做什么,但是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现在,他们终于面对面坐下来了,她得解开心头的疑惑。
“景吾师哥,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去,我想言哥哥了。”
“回南浦?”裴景吾不慌不忙,微微含笑,“司瑜言已经不在那里了。”看着脉脉惊愕迷惘的表情,他道:“别问我他现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如果他有心,自然会来找你的。”
归途中他已经收到消息,司瑜言从南浦回到颍川郡,同时南方的兵马都有调动,看来这次他还是没沉住气。裴景吾冷冷一笑,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为什么心头抑闷?
“那我也不想、在这里,我要回家,找师父……”脉脉说着说着眼泪就冒出来了,肩膀一抽一抽的。裴景吾掏出手绢给她擦脸,哄道:“别哭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还爱哭。”
脉脉抽抽嗒嗒道:“那你送我、回去。”
裴景吾替他擦干泪,指尖刮过她的鼻头,道:“好了好了,我们以后会回去的,现在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他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好让她看清楚,“等我说完,你再决定是不是马上走。”
脉脉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裴景吾竖起左手,小指上戴着黑色的指套,他揭掉了指套,露出光秃秃的指根,幽幽道:“我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就断了手指,当时有多疼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满手的鲜血,还有周围凶神恶煞的士兵,把我护在怀里的母妃,以及胸膛中刀的父王。”
“你问我为什么别人叫我殿下,因为我的父亲是秦王,我生下来就是王府世子,长大了以后承袭王位……你也许不懂我说什么,你只需知道,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我们都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他刻意说得很慢,好让脉脉看清楚,脉脉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朝断指呼呼吹气。
裴景吾怜爱地看着她,道:“我们一家被困王宫,父王已经遇害,一队护卫掩护我和母妃逃跑,但寡不敌众,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那时我的母亲深知两人在一起难以逃脱,于是以身作饵引开了追兵,我也就此跟她分开。”
王都的宫殿层层叠叠,就像逃不出去的迷宫,他误打误撞闯进了其中一座宫殿。年幼的孩子借着身形小巧,钻入了寝殿都没让人发现,在这里他见到了一位后妃打扮的女子,而她身旁放置着摇篮,里面躺着一个才出生月余的小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