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池塘里浮出几个人头来,被托着的那个人湿漉漉的,不知是否清醒。九州冲到池塘边,把人拉起来,只见他脸上有被她揍过的血痕,身上尚自完好,心中顿时一松。
“咳咳……”被从水中捞起来的安危像一只被打湿的孔雀,脸上憋得通红,唇色却有些青白。赫连九州这才突然想起,这个黑道老大,是不会游泳的。在这样惊险的时刻,这个有点好笑的认知减轻了她心情的沉重。
“你们先离开。”安危喘了喘气,声音依然冷酷沉着。几个黑衣人爬上岸来互相看了看,拖着尸体退下了。
坐在池塘边,鼻子还在流血,估计赫连九州刚才那一下的确有点分量。安危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鼻子流血了,野蛮地用湿透的衣袖用力一擦,简直像抹布在擦地板。
“喂!”九州粗声喝道,“这样擦,血会越擦越多的……”
“昨天帮中的卧底,害死了十二个兄弟。”他放下染血的衣袖,突然说,“今日清理门户,你来得不是时候。”
他本来不必向她解释的,九州愣了片刻,望向他受伤的眼眸和眉宇,知道最重的伤在哪里。
“你从不怀疑自己的兄弟吧?”九州的视线移向他的胸膛,那里似乎起伏着无法轻缓的痛楚,于是她不觉放柔了声音问。
他又用力在脸上擦了一下,鼻子里流出的血更多了,给人以他就是要用血来释放一些痛苦似的错觉,“有人愿意为我卖命,有人要我的命。道上,原本也就是如此。”
赫连九州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站在原地。
安危抬头看了她一眼,冷酷地说:“过来!”
九州本来绝无可能听他的命令的,但此时他湿漉漉地坐在阳光下的池塘边,竟显得有点孤独。九州心中不知道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依言走了过去。
一股拳风袭向前额,九州知他要报复。奇怪的是,他的拳头在她面前停住了,展开成了一只手掌,摸上她的额发。他的手掌粗糙,但动作却有种莫名的温柔。
“你打了我这一拳,以后就是朋友了。”安危命令道。
九州怔了一怔,“你是受虐狂吗?打你一拳,就能做你的朋友?”
“你两次看我杀人,心里一定有怨愤和畏惧。打了我这一拳出气,把怒气打出来了,以后心里没有芥蒂,才好交朋友!”
这是什么逻辑?赫连九州的头在他的手掌中简直就像绒玩具一样,动弹不得。她望向那邪气的凤眼和脸上还在流淌的鲜血,实在无语了。
赫连九州沉默了很久,终于问:“刚才那一拳你是故意让我打的?”
安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于默认了。
九州突然觉得很无力,仿佛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太阳暖融融地照在她的身上,安危的手掌也是暖的,此刻他的眼神看起来竟然很柔软。
用力一摆头,挥去脑中这个不合时宜的形容词。九州没好气地对他说:“仰头。”
本以为安危不会理睬,没想到这家伙竟真的仰起头来。他的鼻梁比一般东方人挺拔,面孔也有种混血的俊朗,仰起头来更加明显。阳光将他的棱角雕刻得如此清晰,好像太阳神子一样。血渐渐止住了,他的手还放在九州的头上,眼睛微微闭着,好似在这舒适的午后休憩一般。
九州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他。突然,他问:“你在看什么?”
九州吓了一跳。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却好像感觉得到视线的重量。
“我在看……你眼角那道疤痕。”九州如实说。
“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用匕首砍的,这只眼睛差点儿瞎了。”安危淡淡地说,好像那是一只蚂蚁爬过的痕迹,赫连九州却听得惊心动魄,几乎忍不住追问下去,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问道:“很丑吧?”
“没有。”九州答的是真心话。那一道疤痕,只是使他的脸更加霸气和娇艳。
他睁开眼来,似乎要看她答话时的眼神,九州坦坦荡荡地回视他,没有一点不自然。他突然大笑起来,“打架有什么意思,不如喝酒!你敢和我比喝酒吗?”
这家伙的思维跳跃如此之快,好像没有逻辑一样的率性,真是个棘手的人物。赫连九州没好气道:“我的酒量一般。”
“我的酒量很好,”安危毫不谦虚地说,“但我从不做必赢的比试。你喝一杯,我喝十杯,怎么样?”
好狂妄!赫连九州就要拂袖而去,却被他拉住胳膊,“九州。”
安危的声音低沉,那两个无辜的汉字几乎要在他的话语中拦腰折断。
……
僵持了十秒,赫连九州满头黑线地妥协了。
喝酒是件奇异的事情,人开始感觉到头脑发热、意志松散,进而觉得自由而轻松,喜怒哀乐好像都被高温的酒精蒸发过一遍,剩下的,就是那个最真的自己了。
赫连九州往喉中又灌了一杯,大笑,“到你了!”
安危当真一杯一杯地喝下去,醉眼斜飞,酒染衣襟,本来就鲜活的脸色更加盛艳,看花了人眼。
“九州……”他霸道地把手搭在赫连九州的肩头,说,“只开一时的花好呢,还是能开一世的花好?”
这个问题真是难回答,赫连九州的脑子也晕晕的,随口说:“开得美丽的就最好。”
“说得好!”他大笑起来,“我的园子里,都是刀口上开的蔷薇。哪怕过了这一季就枯萎,也不枉拼命盛开一场。”
他含着酒意的鼻息在她耳边,又暖又痒,“青都的帮主,很少有活过三十岁的。”
赫连九州猛然一惊,酒意几乎去了大半,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你两次见我,我都在杀人,下一次你见我,或许就是人在杀我。”安危毫不在意地大笑,“狭路相逢勇者胜,但一山永远更有一山高。”
赫连九州怀疑他根本就没有醉,但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终于用光了所有的意识般,跌倒在她的膝盖上,睡着了。
愕然地推了推这个找她来拼酒却先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他高大的身躯趴在她的膝盖上就像孩子一般,搭着几根头发的薄唇甚至有几分稚气。赫连九州为自己的发现而好笑,放肆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本以为会如花岗石一样坚硬而冰冷,没想到触手却是柔软温暖的皮肤。
星星还是如几个月之前一样挂在树梢,只不过沾了点点醉意。
深秋放肆盛开。
小道上,赫连九州深深呼吸一口校园的湿润空气,伸了一个懒腰。